第三章

簡將一塊打了補丁的白布鋪在埃利斯那張小桌上,然後擺了兩組略有磨損的餐具。她在洗碗池下方的櫥櫃裏找到一瓶弗勒利葡萄酒,本想馬上嘗嘗,然而還是決定等埃利斯回來再說。她擺出酒杯、餐桌鹽、胡椒粉、芥末和餐巾紙,想著要不要做飯。不,還是等埃利斯回來做吧。

她並不喜歡埃利斯房間的陳設。屋裏空蕩蕩的,又窄又沒個性。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簡嚇了一跳。一直以來,她跟這個溫柔活潑的成熟男人約會,還以為他住在一個能彰顯他個性的地方——一間美觀、舒適的公寓,有著各式講述他豐富閱歷的紀念品。然而你不會想到,住在這兒的男人居然結過婚、打過仗、吸過毒,還當過學校的橄欖球隊隊長。冰冷的白色墻面胡亂貼了幾張海報。瓷器是舊貨店淘的,炊具也是便宜洋鐵鋪買的。書架上的平裝本詩集裏沒有題字,牛仔褲和汗衫就放在吱嘎作響的床下一個塑料箱裏。他的成績單在哪兒?侄男外女的相片在哪兒?他珍藏的那本《傷心旅館》又在哪兒?還有從布隆或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帶回的紀念小刀,像所有人一樣遲早會從父母那裏繼承來的柚木色拉碗,這些東西都在哪裏?這裏看不到幾件別具意義的物品,也沒有一件東西是因其意義而非其功用而存在,整個房間看不到他的靈魂。

房間的主人顯然孤僻而神秘,從不與他人分享內心的想法。一股強烈的傷感湧上心頭,簡漸漸意識到,埃利斯就是這樣的人,跟他的房間一樣,冷漠而神秘。

真是不可思議。他是那麽自信,走路的時候昂首挺胸,仿佛從未懼怕過任何人。在床上他狂放不羈,能夠自如地將欲望宣泄。他毫無顧忌,說話辦事不會有絲毫緊張、猶豫或羞怯。簡從沒見過這樣的人。然而,已經有太多次——在床上、在餐館,或是走在街上,當自己與他一同歡笑,傾聽他講話,觀察他沉思時眼角泛起的皺紋,或者是擁抱他溫暖的身體時,卻發現埃利斯已溫存不再。此時的他變得不再充滿憐愛、不再風趣,既不體貼也沒有風度,更沒有同情心。他讓簡感覺被排除在外,像一個陌路人,一個闖入他內心世界的入侵者。那種心情真如烏雲遮日一般。

簡非常清楚,自己不得不離開埃利斯。她瘋狂地愛著這個男人,而對方卻似乎無法給自己相同的回應。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如果到現在還沒有學會如何與人親密交往,那他可能永遠都學不會了。她坐在沙發上開始讀《觀察家報》,那是在來這裏的路上從拉斯帕伊大道的一處國際報刊亭購買的。頭版是一條來自阿富汗的報道。去那裏忘掉埃利斯,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立刻喜歡上了這個主意。雖然她熱愛巴黎,她的工作也很多姿多彩,但她想要的還很多:閱歷,冒險,以及為自由奮力一搏的機會。她並不畏懼。讓-皮埃爾說醫生被認為太寶貴,不應該送到戰區去。在那裏,得冒著被散彈擊中或是陷入交火區的危險,不過這與在巴黎被一輛摩托撞倒的概率也差不了多少。她對阿富汗反抗軍的生活充滿好奇。“他們吃什麽?”她問讓-皮埃爾,“他們穿什麽?住帳篷嗎?有沖水馬桶嗎?”

“沒有馬桶。”他答道,“那裏沒有電源,沒有公路,沒有紅酒、轎車、中央供暖、牙醫、郵差、電話、餐館、廣告、可口可樂、天氣預報、股市行情、室內裝潢師、社工、口紅、衛生棉條、時尚、晚宴派對、出租車,全都沒有,更沒有公交排隊……”

“行了!”簡打斷他:他可以滔滔不絕說上幾個鐘頭。“公交和出租車總是有的吧。”

“農村沒有。我要去的地區叫作‘五獅谷’,位於喜馬拉雅的丘陵地帶,是反抗軍占領的一處要塞。即使是被蘇聯人轟炸前,那裏也十分落後。”

簡十分確定,沒有抽水馬桶、口紅或者天氣預報,她也可以過得很好。她懷疑即使是在戰區之外,讓-皮埃爾也低估了阿富汗的危險;然而這並未使她卻步。她媽媽當然會氣得發瘋;而她父親——如果他還活著,則一定會說:“祝你好運,傑妮。”他懂得在有生之年做些有意義的事是何等重要。雖然他是一名出色的醫生,但卻沒賺過多少錢,因為無論他們在何處生活——拿索、開羅、新加坡,最長是在羅德島——他總是免費為窮人診治,大家紛紛來找他,花得起錢看病的反而被嚇跑了。

階前的一個足球打斷了她的遐思。她發現自己根本沒讀進幾行字。她支棱起腦袋仔細傾聽著。似乎不是埃利斯的腳步聲。不過確實有人敲門。

簡放下報紙把門打開。門口站著讓-皮埃爾。他跟她一樣意外。沉默中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過了一會兒,簡問:“你一臉內疚。我也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