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個從北朝南走的人

李燈那50元錢,確實是前段時間去昌明鎮采訪時在長途汽車上花掉的。

不過,那個售票員是個小夥子,一個很英俊、很陽光的小夥子。

他為什麽要去那個昌明鎮呢?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簡直是鬼使神差。

有一天,他在報社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女讀者打來的,她提供了一條新聞線索--昌明鎮有一個姓韓的老頭,他無兒無女,死後又復活了......

李燈就跟領導請示要去采訪,可是,領導對這個線索似乎不感興趣,沒有批準。

李燈偏偏很想采訪這個事件,就請了病假,自費去了。

他從小到大,見過兩次死人,一個是他爸爸,另一個是鄰居關廉的爸爸。

那時候李燈還小,在醬坊市讀小學。他家住的是平房,面積很小。

他家的鄰居有個小孩,叫關廉,跟李燈同歲,他的父母離婚了,李燈一直就沒見過他媽媽。關廉跟爸爸過,他爸爸平時不怎麽愛說話,總是笑吟吟的。

李燈原來不叫李燈,叫李巍巍。

在教育上,關廉的爸爸總是效仿李燈家。李燈的父母讓李燈學鋼琴,他也讓關廉學鋼琴;李燈的父母給李燈買棕色七分褲,他也給關廉買棕色七分褲;甚至李燈的父母領李燈去看木偶戲《馬蘭花》,他也領關廉去看木偶戲《馬蘭花》......

有一天,李燈的媽媽對爸爸說:“趕快給巍巍改個名吧,不然,說不準哪天關廉的爸爸就會給關廉改名叫關巍巍!”李燈的爸爸說:“你改什麽能擋住他學我們家呀?”“叫李燈,他就學不了了。”李燈的媽媽說。

果然,這次關廉的爸爸學不了了。

李燈經常去關廉家玩,他印象最深的是,關廉的爸爸頭發總是很長,總是坐在他家的太師椅上對他笑。

在李燈讀小學四年級的那年夏天,爸爸不幸遭遇車禍,死了。而關廉的爸爸竟然連這件事情也效仿--不到一年,他就撞了車。

他是自殺。

剛剛12歲的關廉被他媽媽領回去了。

關廉的爸爸為什麽自殺呢?

當時,李燈不明白,後來長大了,他才隱隱知道,那個總是笑吟吟的男人,好像是貪汙了公款,夠槍斃的罪了,他走投無路,就自己了斷了自己。

在出事前的那個深夜裏,他給前妻打了一個電話,讓她早上來把孩子接走,然後就把寫好的遺書裝進口袋裏,來到郊區的一條馬路上,等待那輛倒黴的車......

清早,有人發現馬路上躺著一具屍體,立即報了警。

李燈也跑去看了,他當時惡心得差點吐出來--他只看見了一團長長的頭發,沒有腦袋,鮮血淌得到處都是。關廉的爸爸身子完好無缺,似乎比平時還長一些......

從那以後,關廉到另一個學校讀書了。

每到黑天,李燈就好像看見那一團長長的頭發,沒有腦袋,長長的身子......這種陰影直到他上中學後才漸漸消除。

從j市到昌明鎮大約200公裏,李燈當天晚上就到了。

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小鎮。

第二天上午,在一座獨門獨院裏李燈見到了那個姓韓的老頭。

他紅光滿面,一點不像死過一回的人。

這個69歲的老頭過去是說評書的,表達沒問題,他對李燈講述起來--當時,我感覺自己好像走在一座橋上,特別累。

那橋前面看不到頭,後面也看不到頭,兩邊是無底的深淵,黑糊糊的。

我越往前走那路越狹窄,最後我就像走在宇宙中的一條鋼絲上。我踉踉蹌蹌,頭發都嚇得豎起來了。

突然,後面有人大喊一聲:“你還不回去!”我一頭就栽下去了......

接著,我“忽悠”一下就看到了病房的燈。

--李燈不迷信,他覺得有兩種可能,一是這老頭在嘩眾取寵,二是他病危中產生了幻覺......

後來,他又到醫院了解情況,醫生告訴他,這個老頭當時是“假死”,在醫學上是很正常的現象。

李燈很失望,覺得這一趟白來了。

他回到鎮政府招待所裏,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後在鎮政府門口的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炸醬面,就準備返回了......

這時候,一切還都很正常,沒什麽可怕的事出現。

昌明鎮的車站在鎮子的西頭。

李燈背著采訪包離開鎮政府,由東朝西走,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忽然看見有個人,他挑著擔子,從北朝南走。

他的擔子裏裝的是新鮮的蔬菜,好像是到農貿市場去賣。

李燈的腦海裏有一個東西,像蚯蚓一樣,在記憶的土壤裏拱了一下。他沒太在意,繼續走自己的路。

他走了幾步,他又朝那個人看了看。那個人還是在低頭趕路。

李燈記憶的土壤下那個東西又在拱。

這次李燈感到,那個東西絕不是蚯蚓,它比恐龍還大,好似一個早已經絕種的怪物,它一直都潛藏在他的記憶裏,現在它一聲不響地就要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