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黑之後,雨不下了。

張清兆抱著死嬰,和父母一起出了門。

讓他一個人去埋這個死嬰,他無論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頭,出了門朝西一拐,就是曠野了。

本來,他不想讓母親出來,但是母親說,這孩子埋在哪兒,得由她來決定。還有,她要燒點紙,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電筒,還有一沓畫了“幣值”的黃表紙,大約有三億元。

母親走在最前面。

張清兆抱著死嬰走在中間。

父親走在最後,扛著兩把鐵鍬。

張清兆懷中的死嬰已經沒有一絲一毫溫度,一點點變硬了。

母親領著他們走出了很遠,一直走進一片雜樹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楊樹下停下來,選中了一處向陽的斜坡,說:“就這兒吧。”

張清兆放下那個死嬰,和父親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張清兆把死嬰小心地放進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聽見一陣隱隱約約的竊笑聲。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來,驚恐地四下張望。

母親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麽?”

張清兆小聲說:“媽,你聽沒聽見有人在笑?”

“沒有哇。”

張清兆低下頭,看坑裏的死嬰。

母親的手電筒也照過來。

在蒼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這個死嬰最後的樣子:他穿著綠底紅花的新衣服,似乎有點不像他了。他臉色青紫,雙眼微睜,不知道在看什麽。小嘴張著,舌尖吐出來……

張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腳亂地開始填土了。

母親把手電筒移開,嚶嚶地哭起來。

父親跟張清兆一起埋,一個墳包很快就鼓了起來。

他們住了手。

母親走過來,蹲在墳包前,開始燒紙。

火著起來了,紙灰飄向了空中。

火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照亮了母親蒼白的臉。她哭得更厲害了,慘痛的哭聲在寂靜的曠野裏傳出很遠。

張清兆小聲說:“媽,走吧!”

母親不理他,還在哭。

張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總覺得附近藏著人。

“求求你,別哭了!現在都不讓土葬,要是被人聽見,我們就麻煩了!”

說完,張清兆走上前,幾乎是強行攙起了母親。

這時候,父親已經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張清兆扶著母親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過頭,想再看那個墳包一眼,可是,他只看到一片漆黑。

張清兆沒有在巴望村過夜。

母親說:“王涓一個人在家太孤單,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陣子,連夜趕回城裏。

一路上,他沒遇到一個人。

前面的車燈白晃晃的,後面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時不時就回頭看一眼,好像那個死嬰還在後面躺著一樣。

他又想起了那個噩夢:一個女嬰站在他腳下的黑暗中,赤條條,血淋淋。

他和她靜靜對視了一陣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來,然後一步步走過來。他漸漸看清,那張血淋淋的臉竟然是雨生!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小聲說:“爸爸,我要回家……”

此時,張清兆一個人駕車走在無人的野外,仿佛又聽見了這句話:爸爸,我要回家……

張清兆回到家之後,都快半夜了。

他輕輕打開門,輕輕關好門,輕輕走到沙發前,輕輕躺下來。

孩子剛剛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應該到臥室陪陪她……

他只是這樣想了想,並沒有動。

王涓肯定已經睡著了。她的身體很好,睡覺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邊躺下來都不會驚醒她。

張清兆希望她不要醒來。

孩子剛死,如果她醒來了,兩個人肯定要說孩子。

言多必失,張清兆怕露出什麽破綻來。

他有一種直覺——王涓似乎很清楚這個孩子是怎麽死的。如果是那樣的話,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

另外,他也不願意面對她的悲傷,此時他太累了,極其需要安靜,他心裏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詭怪的嬰兒終於被他從這個家裏消除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夜他反而更加忐忑不安,感到極其恐懼和孤獨。

這個房子裏好像懸掛著一雙鬼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

今夜很黑。

他突然想到:王涓在臥室裏嗎?

她當然在。在這個城市裏,她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沒有同事,她不在家裏能去哪裏呢?

他沉沉地閉上了眼睛,意識越來越模糊……

隱隱地,他聽見了一個細弱的聲音:“爸爸。”

他擡起頭,看見一個小小的嬰兒站在地中央,模模糊糊地望著他。他見張清兆睜開了眼睛,就轉身朝外走了。

張清兆慢騰騰地坐起來,下了地,像木偶一樣跟著他走出去。

接下來的情節和以前一模一樣——他跟著這個嬰兒走過一條條街道,最後來到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