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50

次日,我做完了例行的運動和物理治療之後,評估了一下自己的健康狀況。盡管那只受傷的腳顯然在痊愈中,但我必須承認,如果我希望它能完全恢復,就得大幅增加運動量。

我跟醫生討論過,然後當天晚上吃過晚飯,趁著村子裏一片黑暗時,我就頭一次冒險外出。我沒帶臨時撐拐,緩緩沿著狹窄街道和濱水區行走,以一種奇怪的跛行姿態拖著我的傷腳,雖然愈來愈疲倦,但還是逼著那只腳繼續走動。

這一趟走得很慢,極度痛苦,但兩個小時之後,我終於回到醫生家,垮坐在客廳裏。醫生已經睡了,我恢復過來後,就趁機搜尋他爆滿的書架。在靠後頭的位置,我找到一本布滿灰塵的《聖經》,是他父親送給他的醫學院畢業禮物。

我查了《馬可福音》的第十六章第六節。那本是英語世界最普遍的詹姆士王欽定本,即使你不是教徒,還是可以感受到那些文字非常優美。我坐在那裏許久,想著“戰鬥小子”和瑞秋,盡管我沒有祈禱,但我很感謝在整樁可怕的任務中,至少最後出現了一個好結果。

次日夜晚,盡管疼痛又疲勞,我還是又出門辛苦走了一趟。接下來一夜也是,以及更接下來那一夜。我從來沒碰到過其他人,從來不跟人說話—我只是黑暗中的一個影子,但這個影子愈來愈強壯了。

一個月後,我冒險愈走愈遠,覺得有把握讓我的腳進行一場嚴厲的測試—沿著一條沿海小徑走十英裏,到一個少有人去的漁村,醫生說那裏是整段海岸最漂亮的地方之一。

“務必去看那個修船工坊,”他說,“他們還在用那些舊船,那是最後一個還在修木船的地方了。”

我在一個寒冷刺骨的早晨出發,走過土耳其南方空曠的丘陵,唯一陪伴我的只有松樹的氣味和騷動不安的大海,讓我驚訝的是,我走得相當輕松。雖然還是一跛一跛的,而且不時要休息一下,不過再也沒有那種劇烈的、令人軟弱的疼痛,於是我知道,我住在醫生家的日子即將告終了。

那條沿海小徑的末端繞進漁村內,這裏還沒有受到觀光業的影響,村民們住在一棟棟貨真價實的鄉村小屋和船屋裏,數百年來的生活少有改變。

在一間冷清的小餐館裏吃過了一頓新鮮的海鮮午餐後,我走向這個小海灣一端的造船工坊,發現醫生說得沒錯—看到那些舊火爐燒得發出紅光,煙霧飄散在空中,工匠們把一段段木板烤彎成形,修理著那些矮而寬的漁船,為下一個捕魚季做準備,感覺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沒有人注意我,我走過那一堆堆等待幹燥的木板,想著這個世界失去了多少偉大的技術,多少寶貴的事物消失而沒人留意。那些拿著鑿子和手鋸的老人一度是收入最高的專業人士,結果現在取代他們高薪位置的是誰?財務工程師和外匯交易員。

我走過一個轉角,停了下來。在修船廠後方松垮的帆布頂布下,聳立於一批墊木上的,是一艘木板船殼的雙桅帆船。長度大約七十英尺,大概有半個世紀的船齡了,盡管沒有上漆,兩根船桅也還沒豎立在桅座上,但顯然地,這艘船一度非常完美。

無論船主是誰,都利用這個修船工坊幾乎失傳的技藝,開始整修它。但是從尾舷板上積的灰塵看來,船主不是沒了錢,就是沒了興趣。我走得更近,把帆布頂拉開一角,讓更多光線照在船身上。我一直覺得,再沒有什麽比一艘棄船更悲慘的事情了,但之前的整修工作非常出色,也使得這艘船在窘迫的狀況下有了點起碼的尊嚴。

多虧比爾在長島海灣所教過我的一切,我學習到很多關於船的事情,只要看看這艘船,我就明白它幾乎可以平安度過任何惡劣天候。

“這艘船要賣。”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後頭傳來,以這個寂寥的小村而言,他的英文非常不錯。

我轉身,猜想他就是工坊的老板。他三十來歲,一臉殷勤的笑容,大概正努力在這一行奮鬥,同時讓他的村子生存下去。

“一個俄羅斯有錢人發現了這條船,帶來這裏,”他說。“它全盛時期贏得過法斯耐特杯、橫渡太平洋帆船賽、悉尼到霍巴特帆船賽,以及大部分著名的遠洋帆船賽。剛送來的時候,船已經在希臘小島停著爛掉好多年了,所以我們就從龍骨開始整修。”

“然後發生了什麽事?”我問。

“那個俄羅斯人沒再打電話來;更重要的是,賬單也沒付—我猜想他要不是破產了,就是被另一個俄羅斯新興富豪給殺了。”

大概是後者,我心想:俄羅斯大部分的爭執都是用這種方法解決的。修船工坊的老板指著一把靠在船側的舊梯子。“請吧。”他說,於是我爬上去,來到寬闊的柚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