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09

這裏是德國,所以那些卡車準時抵達。車子駛入警衛看守的柵門時,才剛過清晨六點,天空正下著小雨。

一如這些司機們做過上千遍的那樣,他們轉彎經過玻璃正面的行政大樓,進入工廠旁的通路,停在廠房後方的裝卸貨區。那個倉庫人員—是個高個子,他的名字所有司機都不太記得—已經坐在一輛堆高機上,等著要幫忙把一箱箱預定運到美國的藥品裝上卡車。他什麽話都沒說—他向來話就不多—但那些司機都很喜歡他:他工作迅速,而且似乎比大部分同事都聰明太多。

這批貨物的量很大,包括了各式各樣的疫苗和抗生素,總共有幾百萬劑不同的藥品。即使如此,撒拉森還是不到五分鐘就把貨物全都裝上卡車。他也把所有文件全都準備好了,那些司機知道不必檢查,因為只要是他準備的,向來都不會出錯。

他們抓了那些文件,沖過小雨,爬上駕駛座,以破紀錄的時間回頭開上A5高速公路。

他們沒有人朝後視鏡看一眼,要是他們看了,就會發現撒拉森還坐在堆高機上,靜靜思索並觀察著他們,直到那些卡車離開視線為止。他知道下雨和A5高速公路上的施工(那條高速公路老是在施工),會耽誤那些卡車的速度,這就是為什麽他動作這麽快。但反正,天氣和路況不至於害那些卡車趕不上預定的貨機。

最後他垂下頭,趴在前臂上,介於祈禱和筋疲力盡之間的狀態。終於結束了,東西已經脫離他的掌握,那種解脫之感簡直排山倒海而來,讓他淚水差點奪眶而出。過去三年來沉重不堪的責任,執行安拉的事功所帶來的龐大壓力,終於消失了。武器已經離手飛走,這個任務的命運、各國的福祉、哪些無辜者能幸存,就要交由一套國境管制的系統來決定,而撒拉森相信,這個系統太過脆弱無力,因而幾乎是不存在的。但那已經是他無法控制的了,他已經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剩下的一切,現在就交給上天了。

隨著自由之感愈來愈強烈,他擡起頭,跨出駕駛座。他走回倉庫裏,到他的儲物櫃,清空裏面的東西。自從他來凱隆公司上班後,他頭一次、也是僅有一次沒有等到下班時間:他背起背包,走出大門,滿心興奮地走在飄著細雨的空蕩街道上。

他回到小小的公寓,裏頭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角落的一個水槽。他把架子上的食物扔掉,換洗衣物收進背包裏,鑰匙放在桌上,然後走出去帶上門。他不打算去領剩下的薪水,也不打算去拿回他的房租押金,或是去跟威廉街清真寺那些慷慨待他的教友們道別。他神秘地離開,就像他來到時一般。

他很快穿過蘇醒的城市,來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票。幾分鐘後,往法蘭克福的快車進站了。他會去法蘭克福的長期寄物處領回行李箱和醫療工具包,去廁所換回原來的衣服,也回復到當初那個來參加會議的黎巴嫩醫生身份。

幾個星期以來,當任務愈來愈接近完成之際,他也就愈來愈常思考結束後要做什麽。他不想留在德國,也沒有理由回黎巴嫩。他知道,再過幾天,一場現代的瘟疫—他總想成“黑天花”—將會爆發。一開始很慢,像稻草堆裏的一根火柴,但很快就會變成科學家所謂自行擴大的過程,感染狀況急劇增加,讓整個“谷倉”陷入一片火海。

美國這個最重要的異教徒,將會成為原爆點,死亡率將會極高。而失去了保護者的以色列,就會變得很容易攻擊,最後將會任由身邊的敵人予取予求。當經濟活動大幅衰退時,石油的價格也會暴跌,而沙特阿拉伯的統治集團—他們再也無法收買自己的人民,也無法再依賴美國的支持—將會采取可怕的鎮壓行動,因而播下自我毀滅的種子。

短期內,整個世界將會停擺,也不可能旅行,因為各國政府為了安全,都會采取檢疫隔離與封鎖。有些國家會做得比較成功,不過在天花滅絕之前的一百年裏,就有十億人死於這種傳染病。現代世界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狀況,就連艾滋病都沒有,因而沒有人能預測傳染的河流將會泛濫到哪裏,又會在哪裏轉彎。

他心中將這個狀況稱之為“臨終時間”,當這個時間接近時,他愈來愈確定,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想跟兒子在一起。如果他們會喪命,那麽那是安拉的旨意。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跟自己的孩子相守,這樣他就可以抱著他,告訴他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不管是這個世界或是下一個世界。如果上天的旨意要讓他們活著,那麽,只要有辦法,他就要帶他去阿富汗。他們會一起沿著陰影下的河岸行走,或許他會帶他去看自己當年擊落雌鹿武裝直升機的那些山坡。當夏天轉換為秋天時,他們會穿過遙遠的山谷,等到時機到來,他們會笑著重返沙特阿拉伯,在最接近他父親靈魂的土地上一起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