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2

天快亮的時候,我搭的飛機再度降落在博德魯姆。我沒帶行李,護照裏頭有剛發的簽證,外加我聯邦調查局的服務徽章,於是毫無耽擱地通過了土耳其的移民檢查。我走出航站樓,去停車場找到我的車,開上D330公路,朝博德魯姆市區駛去。

前十五分鐘很順利,但接下來,盡管是清晨時分,我碰上了一長串貨櫃聯結車、觀光巴士,還有無數懊惱得拼命按喇叭的土耳其人。我碰到第一個機會,就駛離這條公路,轉向西南邊,大致上朝海的方向開去,我猜想早晚會開到博德魯姆,或者又會轉回高速公路。

但結果沒有,我來到了一個遍布著坍方和亂石堆的偏僻地帶,還夾雜著又深又崎嶇的裂縫。這片土地很危險,就連樹木在這片崩塌中的土壤都長不好,仿佛知道自己生錯了根。土耳其地震很頻繁,尤其南方沿岸有幾個狹長的地帶,正好位於地質不穩的區域。

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往左轉,加速繞過一個彎後,意識到自己以前來過這裏。即使我是心理學專家,也無法確定這是巧合,或是種種潛意識指引了我的決定。我只知道,沿著這條路往下,我就會看到大海,而在海岸的半千米外,象征性地說,我就會發現船難的失事地點。

一如預料,我來到海邊,看著騷動的海浪拍打著巖岸,沿著峭壁頂的道路行駛。在前方,我看到那片小小的陡崖,是我多年前停過車的地方。

我在一座廢棄的涼亭附近停下車,下車走近懸崖邊緣。這裏唯一勉強稱得上保護的屏障,就是一道破爛的圍欄。上頭還豎立了警示牌,用四種語言宣告著:有致死危險。

盡管現在沒人來了,但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曾經很受觀光客和考古學家的青睞。然而持續不斷的地震和坍塌,最終還是變得太難以負荷,於是那座涼亭被廢棄,而觀光客也發現其他還有很多古代遺跡同樣有吸引力,卻安全太多。真可惜,因為這個遺跡十分壯觀。

我在靠近圍欄處暫停下來,沿著懸崖眺望。石階和古代屋宅的片段怪異地降入洶湧的海水中。緊貼著懸崖的一側,有幾根大理石圓柱、一部分柱廊,以及一條羅馬大道的殘余痕跡。海草和漂流木散布在遺跡間,幾世紀以來的風浪將所有東西都蒙上了一層鹽殼,也因而增添了一種鬼魅的光澤。

離岸更遠的海上,可以清楚看見深水處有個大大的圓形廣場輪廓;一條被稱為“絕命之門”的古典柱廊矗立在一片露頭巖脈上,陽光在其間奔流;海浪來回沖刷過一片寬闊的大理石平台,大概是某個大型公共建築物的地面。

這裏曾是一個古代大城,早在耶穌降生之前,就是個貿易港口,但一場大地震撕裂了海岸,讓這片懸崖升起。海水灌入,淹死了幾乎所有人。

我沿著圍欄行走,沿路泥土崩塌,落到兩百碼以下的巖石上。彎過懸崖的轉角後,這裏的風更強得多,樹木更加低矮,地形也更加不穩,我不得不抓住一根鋼制警示牌好穩住自己。我往下看:一道老舊的木制突堤伸入水中,從我上次見過以後,已經消失了大半。

幾十年前,一群頗有生意頭腦的漁夫們建造了這座突堤碼頭,因為他們發現載運觀光客和考古學者進入遺跡,要比捕魚或捕龍蝦好賺太多。當時這一帶最吸引人的景點,不是破碎的城市遺跡或絕命之門,而是一條長長的隧道,通往一個古羅馬時代的圓形劇場,是羅馬城古競技場之外最有名的。在古代世界,這裏的角鬥士格鬥以殘酷聞名,因而被稱之為“死亡劇場”。

我從沒見過這個圓形劇場。三十年來,除了少數幾個勇敢的考古學者之外,從來沒有人去過。那條隧道是唯一進出的通路,但後來發生了一次大塌方,造成隧道頂部出現了好幾條大裂縫,之後隧道就以金屬柵門封起,連觀光導遊們也不敢抗議—萬一整個隧道崩塌,沒有人想被埋在裏頭。

但讓我來到這個懸崖邊緣的,並不是那個古羅馬的殘酷競技場,或其他遺跡。勾起我舊日痛苦回憶的,是那個老舊的突堤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