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6

我猜想世上沒有太多好的死亡方式,但我知道一種最壞的死亡方式:遠離家園與家人,在一個廢棄的荒村裏,像狗似的被鐵鏈拴著,身體在天花的攻擊之下崩潰,只有一張蓄著大胡子的臉在一面封起的玻璃窗外,可以聽到你尖叫呼救。

次日早晨,三名人質都很晚才醒來,全都頭痛欲裂。他們猜想有可能是食物造成的,但從來沒想到自己被下藥了。幹嗎給他們下藥呢?他們身在一個巖石築成的牢房裏,用鐵鏈拴著,反正又逃不掉。

兩個男人質終於拖著身子走到那個小水槽邊梳洗時,都發現身上有個小咬痕,周圍紅腫。一個是在刺青的二頭肌上,另一個是在大腿。他們立刻以為是蠍子或蜘蛛咬的,於是開始用油燈地毯式搜尋牢房,但一無所獲。

這一天過去了,接下來十二天,他們的發燒和盜汗狀況愈來愈嚴重。在令人窒息的牢房內,那個女人就開始試圖照顧他們。她幫他們換毯子、拿食物,擦拭他們發燒的身體,清洗他們汗濕的衣服。周圍始終環繞著他們的汗水、氣息、唾液—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個看不見的海洋中泅泳,環繞著數十億個感染分子,這個囚室內充滿了病原體。

有一回,因為太想為囚室爭取一點新鮮空氣,她站在一個水桶上看向窗外,想吸引撒拉森的注意。結果她看到的一幕,比這場漫長折磨中的其他任何事情都要令她害怕,可是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麽。當時撒拉森站在三十英尺外,正在激動地對著一具衛星電話講話。在此之前,她一直假設他只是個奉命行事的苦力,但現在她心想,他可能根本不是聽人使喚的傻瓜—說不定綁架行動的首腦就是他。從他拿著電話的姿勢,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臉,而從他嘴唇的細微動作和少數她可以解譯的字眼,他是在講英語。他掛斷電話轉身,看到她站在玻璃後方。他的表情先是詫異,繼而是狂怒,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看到了絕對不該看到的事情。

但這對她也沒有任何幫助。

那天下午,兩名男子之前陸續出現的種種症狀,忽然一口氣全數湧現,發高燒,四肢的皮疹延伸到手腳末端,裏面充滿了膿。而且晚上開始做噩夢,血管和毛細管開始破裂,因為內出血而導致皮膚變黑,迫使肉從骨骼上剝離。他們的身體開始發出惡臭,痛得他們大喊大叫了兩天,最後即使不是別的原因,大概也會因為叫得筋疲力盡而死。

每隔幾小時,撒拉森的臉就會出現在觀察窗外,檢查他創作的進展。他很高興的是,眼前的結果的確是一種非常兇狠的病毒造成的,而且盡管他還不能確定,但看起來是一種通稱為“出血型天花”的主天花病毒。研究者間私下說是“長柄大錘”,會造成身體最大的器官—皮膚—出血不止,而且致死率是百分之百。

兩個男人死去時,那個女人自己也開始發高燒、夜晚盜汗,於是她知道自己很快也會死掉。有天深夜,撒拉森滿足地看著她踉蹌著走向水槽,潑水想冷卻自己的臉,發現她的手背出現了第一波皮疹。那一刻,撒拉森知道自己不但合成了一種超兇狠的病毒,傳染性很強,而且外加的那個基因也讓它能突破最好的疫苗。毫無疑問且無法拯救,這種病毒是可以超越所有恐怖武器的最極致。

那女人已經曉得自己會有什麽下場,既為自己傷心,也為腹中她深愛的未出世孩子,因此她比那兩個男人更不甘心,叫喊得更淒慘。撒拉森每次去觀察窗檢視時,都得用棉花塞住耳朵,同時念誦著《古蘭經》,好蓋掉她的叫聲。

等到她終於流血不止,他靜靜站著沒動。他想好好品嘗這一刻:那三具屍體證明了他已經很接近目標了,恐怖行動的專家們之前已經發現這樣的狀況太駭人,因而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在美國,他們稱之為“溫柔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