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6

我去過很多可怕的地方,但沒有一個像十六英畝大的世貿中心原址這麽奇怪。這裏是個大工地。

從世貿雙塔被攻擊到“埃莉諾”被謀殺的這段時間,整個區域成了一個大坑,搬走了將近兩百萬噸的瓦礫,好為重建做準備。

最終,新的高聳建築物將會在這個傷疤上重新站立起來,而這些建築物上將會有紀念牌記載著死難者的姓名,直到一段時間後(而且比我們大部分人都以為的更快),人們就會匆忙經過,幾乎忘了他們走過了這塊神聖的土地。

但在這個安靜的星期天,這片廣闊的空地,卻是我畢生所見最感動的景象之一:這個地方的孤寂與淒涼,無言訴說著以往所失去的,比任何雄偉的紀念碑都更清楚有力。從觀景平台看著這塊空地,我明白了那場攻擊已經深深烙印在我們的心頭,因而這個建築工地成了一塊空白的畫布,一面空蕩的屏幕,讓我們投射自己最糟糕的種種記憶。

我心碎地再度看到了”9·11”那天亮藍的天空和焚燒的高樓,我看到人們在破碎的窗子裏揮手呼求著永遠不會來的幫助,我看到受傷的人奔跑在充滿煙塵的街道上,我聽到大樓垮下的轟然巨響,我看到救援的工作人員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手臂上,以防萬一他們從廢墟裏被拉出來時可以辨認身份。我聞到那天的氣味,重新體驗那天的狀況,設法想跟那兩千七百個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的靈魂說些話。兩千七百人—超過一千人的屍體至今沒有被尋獲。

任何能找到屍體的,都是奇跡。在八百二十攝氏度,人類的骨骸燒上三小時就會化為灰燼。世貿中心大樓的火災溫度高達一千一百攝氏度,而且持續了一百天才完全撲滅。

據《古蘭經》裏頭說,取走任何一條性命,都會摧毀一個宇宙,而我眼前就是證據—兩千七百個宇宙在短短幾個小時間粉碎了。那是眾多家人的、子女的、朋友的宇宙。

隨著太陽出來,帶來了光亮,卻沒有帶來太多暖意,我離開觀景平台,開始走路。我不曉得自己在尋找什麽,大概是靈感吧,但我毫不懷疑,那個兇手在東城旅店展開她的旅程時,路線跟我現在走的很接近。

要去那家旅館沒有其他辦法—第一架飛機撞上世貿雙塔時,紐約港務局就封鎖了所有進入曼哈頓的橋梁和隧道;曼哈頓的公交車、地鐵和道路要不是停止行駛,就是大塞車;一百分鐘後,市長下令疏散整個堅尼路以南的地區。那個兇手能抵達東城旅店,表示她當時一定就已經在這個區域裏了。

我邊走邊試圖想象,那個星期二早晨的9點左右,她為什麽會在這一帶—或許是來上班,或許是要去南塔頂樓觀景台的觀光客,或許是送貨卡車的司機,或是一個罪犯約了要去雙塔裏面的某個律師事務所跟律師碰面?我不斷問著各種可能性。如果我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知道我就成功一半了。

盡管我不曉得自己在尋找什麽,但我也絕對沒想到自己會發現的。

我揣想著那個兇手當天的行動,想得出神了,因而花了一分鐘,才注意到小徑兩旁的那些小祭壇。對於千萬名無法領回摯愛死者遺體的親友們,世貿中心原址似乎代替了墓地。在攻擊發生以後的數個星期,他們天天來到這裏,沉默站著思考、緬懷、試圖理解。但過了幾個月後,他們就只會在周年紀念日和生日、感恩節和其他節日來訪,很自然地,他們會留下鮮花、卡片和小紀念物。這些祭壇現在就沿著圍籬和小徑兩旁散布著。

幾乎就在我旁邊,有幾個柔軟的玩具,是三個年幼小孩留給他們亡父的。一張小孩的合照釘在圍籬的鐵絲網上,我停下來看—最年長的小孩想必是七歲左右。在照片中,他們放開了幾顆氣球,於是,根據他們手寫的卡片上所說的,他們的父親就可以在天國收到這些氣球。

我繼續往前走,看到了幾個祭壇,是年老的雙親為亡故的子女設立的。我閱讀著心碎男人們的詩句,看著怒不可遏的女人們所制作的照片拼貼。

但是很奇怪,身處於這麽多憂傷中,我並不覺得沮喪。或許我錯了,但我覺得在這片憂傷中,似乎還散發著人類精神的勝利。我看著四周這一切,都是破碎的家庭要堅持撐下去的承諾,我閱讀著有些人冒著性命危險去救未知陌生人的事跡,我看到了好多殉職消防員的照片,多到我都數不清了。

在眾多的自制紀念物間,我突然停住,低下頭。我不是在祈禱—因為我沒有宗教信仰—也不是被這麽多人的死亡弄得格外震驚。我去過奧斯威辛和納茨維勒-斯特魯托夫,也去過凡爾登戰役的藏骨所,大規模的死亡早就無法讓我吃驚了。但這麽多真誠的勇氣令我感到謙卑—大概是因為我很懷疑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