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

布瑞德利繼續說著,但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曉得他說了些什麽。不知怎的我們回到了原來那張桌旁坐下,但我只顧著暗罵自己蠢,沒認真聽他說了什麽。難怪他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難怪他在加護病房住了好幾個星期,難怪他有幸存者的罪惡感,難怪他需要一個極其困難的調查計劃讓自己起死回生。

布瑞德利說過他在黑暗中握著某個人的手,聽著他死去。同時,在他們的水泥墓穴中,曼哈頓下城失火了。但我竟然這麽笨,還以為他臀部是中了一槍,另一發子彈則射中他的肺臟。如果我就只能猜到這樣,那我退休大概也是好事。

他的聲音把我從強烈的自責中拉回來—他拿出了手機,正在問我。“我可以打個電話嗎?我想跟瑪西說一聲。”

我點點頭。他等著她接電話,別過臉去簡短說了幾句,我聽不到。他掛斷後,向侍者示意要追加咖啡和點心。我希望他信用卡的額度沒有上限。

“我會提到‘9·11’事件,”他說,“是因為我想拜托你的事情,起點就是‘9·11’。”

“說吧。”我輕聲說,很想彌補,甚至覺得他該跟我哭訴的。

“為了自己的復原,我終於回到世貿中心原址,就在北樓原先的那個位置,”他說,“我看著那裏好久—老天,當時天氣好冷—最後我終於明白自己太生氣了,氣到根本沒有完全復原的希望。

“但我氣的不是劫機者—他們已經死了。我也不氣自己受了傷—拜托,我還活著呢。

“我氣的是不公平—氣整個世界運作的方式好冷漠。我知道很多一般百姓那天死了,不是因為大火或倒塌的磚石結構,而是因為他們的同情心。都是因為他們拼命想救其他人—通常根本都是陌生人—結果害他們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喝了口咖啡,但我知道他其實不想喝。他是在爭取時間,思索著該怎麽說才好。我只是等著。在我心中,他有資格慢慢來,需要多久都沒關系。

“你有沒有想過,那天有多少殘障人士在世貿雙塔工作?”最後他終於問。

“沒有?我也從來沒想過。”他繼續說,“直到那兩架飛機撞上世貿中心。當然,如果你坐輪椅的話,你的問題就比其他人慘得多—又不能搭電梯離開。這點我們都知道,對吧?那些標語老跟我們說急難時要走樓梯。但如果你不能走呢?如果我困在一棟起火的大樓裏,坎波先生,我唯一要求的,就是能利用我的兩條腿。這樣我要跑或是要死,機會是均等的。這樣的要求並不多,對吧?均等的機會。

“有個家夥,在一家金融服務公司工作,他每次防火演習都仔細聽,知道他的疏散椅放在哪裏。你看過疏散椅嗎?就像個鋁制餐椅,但是前後有伸出來的握柄,好讓別人可以搬動。

“他是下身癱瘓,我想他很自豪能夠克服殘障,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說不定還娶妻生子了,不曉得。

“9月11日那天剛好是開學日,很多人都遲到了。所以美國航空的飛機撞上北樓時,辦公室他那區只有他一個人。

“那個撞擊讓他整個輪椅都飛過半個房間。他看到窗外冒出火焰,知道自己得快點行動,否則就會死掉。

“他找到他的疏散椅,放在膝上,朝逃生樓梯移動。一路上他淋得全身濕透了—自動灑水器打開,所有的燈也都熄了。

“他來到電梯口,但那裏沒有窗子,所以很暗。還好大樓維修人員給了他機會。幾年前,那些維修人員在逃生門上塗了夜光漆,這樣災難時大家就還是可以找得到門。天曉得這個決定在“9·11”那天救了多少人。

“他坐著輪椅,打開通往A樓梯的門,帶著疏散椅。他並不強壯,但是他設法把自己挪到疏散椅上坐好。

“接下來他沒辦法了,只能坐在一棟起火大樓的逃生梯裏,做他唯一能做的事情。那就是等待。

“北樓有三道逃生樓梯,其中兩道寬度是四十四英寸,另一道是五十六英寸。兩種的差別很大—寬的那道逃生梯,可以容納兩個人錯身而過,而且轉角不會那麽擠。對於搬著疏散椅—其實就是個有座位的擔架—的人來說,這些轉角非常關鍵。你可以想象,命運總是愛折磨人,這位下身癱瘓的家夥來到的那道樓梯是窄的。

“整棟大樓裏,大家都在決定要往哪裏逃—要逃到地面,還是去樓頂等直升機來救援。那些往上爬的人都死了—通往樓頂的門為了要防止有人自殺,向來就是鎖著的。

“A樓梯充滿了灰塵、煙、人,還有水。灑水器和破掉的水管不斷冒出水來,像一道急流似的沖下樓梯。但坐在疏散椅上的那個人沒有喊,沒有要求幫忙。他只是等待。我想,是在等待奇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