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1

如果你碰巧來到法國和德國交界處的這個小村,又想讓自己心碎的話,那麽,就開著車駛過蜿蜒的道路,穿過一片片松樹林,進入佛日山脈的山麓地帶吧。

最後,你會來到一個叫納茨維勒-斯特魯托夫的地方。這裏以前是納粹集中營,現在幾乎已被遺忘,從來沒能像奧斯維辛或達豪集中營那般,成為旅遊指南上介紹悲慘歷史的景點。出了松樹林,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有個鄉間道路的簡單指標:一方指向一家當地的酒吧,另一方則是毒氣室。對,我沒在開玩笑。

曾有數萬名囚犯進入這個集中營,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幾乎沒有人聽過這裏—這個數字所構成的悲痛,在20世紀歷史上還達不到大地震級的程度。我想,這是另一個進步的指標吧。

我去那兒的時候是十二歲。當時是暑假,一如往常,比爾和格蕾絲來到巴黎,8月的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喬治五世飯店的套房。他們兩夫妻都對藝術有興趣。格蕾絲喜歡古典大師,讓人們一走進屋子就曉得這個女人有錢又有品味。而比爾,感謝上帝,則是走在時代前端—半數時間是在時代前端跳舞。他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發現某間新畫廊,或是在某個年輕藝術家的畫室裏閑逛。

格蕾絲對這類事情則是完全沒興趣,老早就禁止他把買來的作品掛在墻上。而比爾會朝我偷偷擠眼睛說,“她說得沒錯—不管這是什麽,都不能稱之為藝術。我稱之為做慈善—有些人是捐錢給聯合勸募協會,我則是支持挨餓的藝術家。”

但在這一切玩笑之下,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多年後,我才明白他擁有專家的眼光,說來奇怪,因為他完全沒受過藝術訓練,而且他的家族只對化學物質有興趣。他母親的娘家,就是杜邦家族。

我們到巴黎的第二個星期,比爾接到一名男子從斯特拉斯堡打來的電話,說手上有一沓波普藝術大師羅伯特·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的早期素描,作畫時他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海軍士兵。次日,我和比爾就帶著一個過夜包搭上飛機,讓格蕾絲留在巴黎滿足她的第二熱愛—去愛馬仕購物。

於是就這樣,比爾買到了那些素描,然後我們星期天在斯特拉斯堡沒事做。“我想我們可以去佛日山脈一趟。”他說,“格蕾絲大概會說你年紀還小,但有個地方你該去看看—有時人生似乎很艱難,但看清事情的輕重是很重要的。”

比爾會知道納茨維勒-斯特魯托夫集中營,是因為他的父親曾服役於美國陸軍第六軍團,在歐洲戰役期間擔任中校。納粹親衛隊拋下這個集中營後,比爾的父親來到這裏,他被交派的任務是寫一份報告,最後這份報告被呈上紐倫堡審判戰犯的法庭。

我不曉得比爾是否閱讀過他父親寫的報告,但他毫無困難就找到那條迂回的道路,我們在中午前來到一處停車場。這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我們緩緩走進了死亡之屋。

這個集中營被保留當作法國的歷史遺跡,因為二次大戰期間,有太多法國反抗軍成員死在這裏。比爾指出那棟昔日的旅館外屋,後來被德國人改裝為一間毒氣室,還有一間包括了屍體庫和火爐的焚化場。

我這輩子難得牽他的手,那是其中一次。

我們經過了用來公開處決的絞刑架,經過了他們用人體來進行醫學實驗的那幾棟建築物,然後來到了一號囚犯營,後來改裝為博物館。裏頭有以前囚犯穿過的舊制服,以及集中營的一些平面圖,我們看著看著,兩人就走散了。

在後方靠近一排雙層床的安靜角落裏,我似乎更能明確感覺到周圍縈繞的鬼魂。就在這兒,我看到墻上陳列的一張照片。事實上,墻上有很多納粹大屠殺的照片,但這張我始終無法淡忘。那是一張黑白照片,裏頭是一個矮壯結實的婦人,走在一條寬闊的小路,兩旁是高聳的通電鐵絲網籬笆。從光線看來,當時是傍晚。而且以那些時代的風格判斷,她的穿著像個農婦。

這張照片中剛好沒有警衛,沒有狗,沒有瞭望台(但我確定其實畫面外都有),只有一個女人,手裏抱著一個嬰兒,另外兩個子女緊緊抓著她的裙子。那個母親隱忍、堅定,支撐著孩子們的小小生命—就像任何母親一樣,盡力幫助他們—陪他們走向毒氣室。你幾乎能聽到那種沉默,嗅到那種恐懼。

我瞪著這張毫無修飾的照片,這一家人和一個母親無邊的愛,同時令我振奮又哀慟。裏頭有個小小的聲音,小孩的聲音,一直跟我說著話,我永遠都忘不了:我真希望能認識她。然後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是比爾,他來找我了。從他的眼睛,我看得出他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