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02

有件事不是人人都知道,大概也不會關心,但鑒識科學的第一條法則,就是“羅卡德交換原則”。這個原則是:“行兇者和犯罪現場的每一次接觸,都必然會留下痕跡。”當我站在這個房間,周圍環繞著幾十種聲音,我真想知道羅卡德教授是否碰到過89號房這種狀況:兇手碰觸過的一切,現在都泡在一個充滿強酸的浴缸裏,或是擦掉,或是灑滿了醫療殺菌劑。我很確定,兇手連一個細胞或毛囊都沒留下。

一年前,我曾針對現代調查技術寫過一本很冷門的書。我在其中標題為“新視界”的一章裏提到,行兇者使用殺菌噴霧劑的狀況,我這輩子只碰到過一次,發生在捷克共和國,一名情報人員被人以高明的手法殺害。那個案子不是個好兆頭,直到今天,案子都沒破。無論之前住在89號房的是誰,他顯然都非常內行,我也因此開始帶著應有的敬意,檢查這個房間。

他不是個愛整潔的人,我看到房裏有不少垃圾,一個空的比薩盒就放在床旁的地上。我正要略過不管時,才想到那應該就是他放刀子的地方:就在伸手可及的比薩盒上頭,再自然不過了,因而“埃莉諾”很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那把刀。

我想著他雙手抓住她,把她翻身成仰躺姿勢,他兩邊膝蓋夾住她胸部兩側。她以為他正在調整姿勢,要把自己放進她口中,此時他右手若無其事地垂下床側,手指摸到比薩盒蓋,然後找到他要找的:又冷又便宜,但因為是新的,所以絕對鋒利得足以完成任務。

任何從後方看的人,都會看到她的背部拱起,唇間冒出某種呻吟,於是以為他一定是把自己放進她嘴裏。但其實沒有。他嗑了藥的雙眼發亮,充滿淚水。他的左手緊緊壓住她的嘴,逼她往後仰起頭,露出喉嚨。她掙紮又扭動,想伸手反抗,但他已經料到了。他跨坐在她胸部,膝蓋用力往下壓,釘住她的二頭肌(浴缸裏的那具屍體上,還依稀可以看到那兩塊瘀血)。她無可奈何。他的右手舉起來,此時“埃莉諾”看到了,想要尖叫,全身劇烈抽動,努力想脫身。那把鋸齒刀口的鋼制比薩刀閃閃發亮,揮向她蒼白的喉嚨,用力一劃……

血跡噴在床頭桌上。由於供應腦部的動脈之一被完全割斷,應該是瞬間就結束了。“埃莉諾”癱軟下來,發出咕嚕聲,流血致死。她殘余的意識告訴自己,她剛剛見證了自己的謀殺;她過往的一切和未來的期盼,全都完了。他真正做的是這個:他根本沒有進入她。或許這一點,也該感謝上帝的小小慈悲吧。

兇手到浴室準備好那一缸強酸,同時脫下血淋淋的白襯衫—他們在浴缸裏“埃莉諾”的屍體底下發現了一些襯衫碎片,還有那把刀:四英寸長,黑色塑料刀柄,某家血汗工廠制造過幾百萬把。

這些想象中的逼真畫面讓我一時頭昏腦漲,所以我幾乎沒意識到一只手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等到我一發現,立刻甩開,幾乎當場打斷他的手臂,這恐怕是以前留下的老毛病。結果那個家夥咕噥著簡短的道歉,怪異地看著我,想把我推開。他是一個刑事鑒識小組的組長,帶著另外兩男一女,準備了紫外線燈和幾碟快藍B試劑,要檢查床墊上的精液痕跡。他們還沒發現殺菌劑,我也沒告訴他們,因為兇手有可能漏掉床上某個地方沒噴到。但如果真是如此,以東城旅店的性質來看,我猜想床上會有幾千個精液痕跡,而且早在妓女開始穿長筒襪的年代,就一直累積到今天。

我讓開路,免得擋住他們,但完全心不在焉:我正試圖摒除一切雜念,因為這個房間和整個狀況,讓我覺得很不對勁,但不確定到底是什麽。我剛剛想象的行兇過程錯了,卻說不上來為什麽。我四下看著,逐一清點眼前的事物,但是找不出是哪裏。我有個感覺,是源自更早一點的事情。我回頭,在心裏倒帶,把時間往回推到我剛進門時。

那是什麽?我深入自己的潛意識,試圖找回當初的第一印象—那是一件跟暴力無關的小事,但是非常重要。

但願我能回想起來……一個感覺……就像……那是某個字眼,躺在我記憶的另一頭。我開始回想起自己在那本書裏寫過的:每回害你出錯的,就是那些不假思索便認定的假設—然後我想到了。

我剛進門時,看到書桌上有半打裝的啤酒,冰箱裏有一盒牛奶。我注意到電視旁幾張DVD的片名,還有垃圾桶裏面放了垃圾袋。我腦袋裏浮現、但當時沒有意識到的第一個印象—是一個字眼—就是“女性”。對於89號房裏所發生的事,我幾乎樣樣都想對了,偏偏最重要的一件想錯了。之前住在這裏的不是年輕男子,跟“埃莉諾”性交並割斷她喉嚨的不是一名赤裸男子。用強酸毀掉她五官、用殺菌噴霧徹底噴灑過這個房間的,不是個聰明的爛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