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下熙攘(第3/7頁)

“也就是當著王爺面,卑職才敢這般無狀……”馮慎拭了拭額頭細汗,笑道,“再者說了,卑職口出孟浪,實因王爺那番憂國之情,這才有感而發啊。”

“你這小子啊,”肅王搖頭笑道,“竟還賴在了本王頭上?哈哈哈……”

正笑著,城樓下忽然傳來喧嚷之聲。二人齊怔,忙探頭下望。只見守城兵丁圍著個村漢,在不住地吆喝驅趕。

那村漢挑了兩只笸籮,笸籮裏盛滿了紫黢黢的小果。他骨瘦如柴,不想卻是好大嗓門兒:“我賣些自采的桑葚,給婆娘換些針線,你們憑什麽不讓!?”

兵丁們齊上前推攆,“要賣就交了稅錢去城裏,在這官道上鋪地支攤算什麽鳥事兒?快走快走!”

村漢怒道:“賣這桑葚,原也只掙點薄頭小利。我挑了二十多裏地,連口幹糧都沒舍得吃!若再交那稅錢,還能剩幾個子兒?”

“嘿!脾氣還不小!”兵丁們臉一板,皆擼起了袖管。“要不是上頭頒了新章程,爺爺們非賞你頓好打!快滾!再不滾,繳了你這擔破桑葚!”

縱是那村漢顢頇,這會兒也瞧出要吃虧,跺腳狠啐了一口,扛起扁擔便飛跑。

“他奶奶的!”兵丁們也不去追,罵罵咧咧的,又陸續回到了崗哨上。“真算便宜這小子了!要是在往常……哼哼……”

站在城樓上,二人恰好瞧個滿眼。那村漢衣衫破舊,顯然是貧苦之人。馮慎嘴上雖不說,心下卻懷了惻隱。

肅王鑒顏辨色,已猜到馮慎心意。“稅者,國家支度所依。不能因一人之憫,便失於稽查啊。”

馮慎微微點頭,喟嘆道:“只可憐民生多艱……”

“是啊,”肅王道,“戰亂頻仍,百業凋敝,朝廷尚主張輕徭薄賦……然偏有一幹蠹吏,嗜財貪利,胃大難填!”

馮慎憤道:“這等贓官仗著職務之便,就借端盤削、勒掯苛索……簡直是附骨之疽!”

“誰說不是呢?”肅王道,“這崇文監督一職,號稱‘大清第一肥缺’。想那巨貪和珅,連任稅關監督八載,不單自個兒斂聚成首惡,就連門下的管家,也因幫辦榷務,搜刮到白銀二十萬兩!早在康熙朝,翰林院有個叫查嗣瑮的待講學士,感喟於稅務弊濫,慨然詩道:九門征課一門專,馬跡車塵互接連。內使自取花擔稅,朝朝插鬢掠雙錢!”

馮慎問道:“雙錢插鬢卻是為何?”

“那時候的監督,是由宮裏太監充任。商販們進城,必要挑擔推車。兩手不得空,便提前在耳側鬢角,各掖上兩枚大子兒,任由守城稅監取掠,權當是額外孝敬。”肅王說著,壓低了聲音,“其實到現在,那‘花擔稅’依然還有……咱們老佛爺的‘梳妝費’,便著落在這‘花擔稅’上!”

馮慎長息道:“經了這層層盤剝……那小本的生意人,也只掙些路費與功夫錢了……”

“這已經算好的了”,肅王道,“總比那背私酒的強!”

馮慎惑道:“背私酒的?”

肅王緩緩說道:“這崇文門既稱‘酒門’,那酒水自是少不了。然酒一多,市價便會漲跌無序。故朝廷嚴令:京城中不得私開‘燒鍋’。指定了一十八家大酒鋪,統一納稅收售。這樣一來,酒稅自然加重,那些釀酒的小作坊,便承受不住。為了生計,唯有鋌而走險,他們將酒灌入豬尿脬中,趁著天黑,偷偷逾城避稅……這便是背私酒了……”

馮慎驚道:“城墻如此高陡,即便有坑窪勉強著力,亦是兇險無比啊!”

“豈止是兇險?簡直是送命一般!”肅王痛心疾首道,“一年下來,那摔死的屍首,也不知擡了多少具……百姓暗地裏,已將這崇文門,稱作是鬼門關了!”

言訖,肅王唏噓興嘆,馮慎也是心下淒淒。陣風吹掠城樓,嗚嗚作響。好似有無數亡魂,正在低低哽咽。

“王爺”,馮慎愷切道,“眼下您老兼任稅局總監督,正好能將這稅務,徹底整飭上一番!”

“馮慎啊,”肅王反問道,“依你之見,這稅務又應如何整飭呢?”

馮慎正色道:“卑職以為,應從繕肅吏治上著眼!”

“不錯!這話切中了肯綮!”肅王道,“不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本王接手稅局後,首舉便是查調涉稅胥役。凡經查曾舞弊者,盡數革裁褫職。同時在各大關口街市,頒刊稅則章程,嚴禁稅丁吃拿卡要,若膽敢毆索商販,一律拏獲議罪。方才城下那幕你也瞧見了,要不是有章程嚴令拘著,那幾個兵丁還顧那些?早就掀挑子打人了!”

“王爺英明!”馮慎道,“是應殺殺這股歪風邪氣了!”

“小丁小役倒還好說,”肅王道,“只是越往上整治,卻越是艱難。這崇文稅關征納百貨,通兌銀款無計無數。朝中大員個個都要借個由頭,過來摻上一腳、硬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