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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說,如果你深更半夜瞧見你的鄰居蹲在一台無線電發報機前;如果你看見一扇窗戶後面有奇怪的燈光在閃動,可是又不好意思或是不放心報告當地警察局;如果那個在公共汽車上問過你幹什麽工作的外國人,又在你光顧的酒吧裏冒了出來,還坐在你旁邊;如果你那位秘而不宣的情人向你坦白——不管是出於孤獨、魯莽,還是拼命想讓自己在你眼中顯得更有意思——說他在替德國秘密警察工作……到了這樣的時候,你先會和某個聞所未聞的政府副部長無中生有的助理書信聯絡一番,然後很可能會在傍晚時分被召去面對一場閃電式的訊問。你會在別人的帶領下,心驚膽戰地穿過墻皮剝落、堆著沙袋的走廊,來到909房間,這兒有一位某某少校,或者是某某上尉——他們都和面值三美元的鈔票一樣假——會客客氣氣地請你把事情詳細地描述一遍,不必擔心會有什麽後果。

根據訊問處記錄中的秘密歷史,這些不祥的開端偶爾也引出過重大的事件,而且直到今天類似的情況也還偶爾發生,不過工作本身早已今非昔比,訊問處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對付雜七雜八的事情上,比如有人主動要求為我們服務、處理針對可憐的弗雷溫那樣的匿名信,甚至還有關於正面議決153情況的詢問,那是為了支持受到輕視的國家安全局154。這些雜事才是最可怕的西伯利亞。你原先處理的可都是蘇聯處的危險行動。除了徹底告別情報部之外,訊問處恐怕就是最遠的流放地了。

盡管如此,你在這些懲罰中學到的絕不僅僅是謙卑。一個情報官員如果失去了傾聽的願望,那麽他將會一無是處,而喬治·史邁利,這個身材矮胖、滿心憂慮、戴著綠帽子、從不裝腔作勢、永遠不知疲倦的史邁利,這個總是在用領帶襯裏擦眼鏡、總是在給自己打氣、總是在恍然出神地嘆息著的史邁利,卻是我們之中最出色的一位傾聽者。

史邁利可以眼睛半睜半閉、似睡非睡地傾聽;他那圓胖的身子向前傾著,一動不動,臉上帶著善解人意的微笑,這也是他在傾聽。他能夠傾聽別人,是因為他從不指望從其他人那兒得到任何好處,從不做任何批評,而且在你坦白之前,他早已寬恕了你犯下的一切可怕罪行。不過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他的妻子安恩。他比竊聽器還善於聆聽,因為一旦碰到至關重要的信息,他的頭腦立刻就會興奮起來;他好像有本事預先發現這些信息,即使他還不清楚它們究竟會引向何處。

在我來到訊問處的許多年前,史邁利也就是這樣聆聽來自賴斯利普區迪恩街十二號的阿瑟·威爾弗雷德·霍索恩先生的,也是在這個909房間。現在我正坐在這裏,好奇地翻閱著一卷標著“即將銷毀”的發黃的档案,這是我從訊問處保險庫的架子上翻出來的。

我是漫無目的地開始翻看的——你甚至可以說有幾分輕佻——就像在俱樂部裏隨手拿起一本過期的《閑談者》雜志一樣。突然,我無意間發現档案中出現了史邁利那熟悉而謹慎的筆跡,一頁接著一頁,小寫字母“t”有著德國式的尖銳筆鋒,“e”則是希臘式的花體,還有他那傳奇一般的簽名標記。每次他不得不在表演中親自出場的時候——他都會把自己簡稱為“DO”,這是“值班軍官”(Duty Officer)的首字母縮寫。史邁利對首字母縮寫的痛恨可是出了名的,從這一點上你也能再次看出他天性中避世的一面,如果不能算是完全遁世的話。即便是發現了一卷失落的莎士比亞手稿,我也不會像現在這麽激動。所有的材料都在:霍索恩那封信的原件、根據談話時的錄音整理出的文字材料,甚至還有霍索恩簽過字的旅費和零用錢的收據。

乏味無聊的感覺一掃而空。遭到貶謫的沉重不再壓迫著我,這間空蕩蕩的大房間裏的死寂也是一樣。我和史邁利分享著這兒的一切,等著聽到阿瑟·霍索恩那雙忠心耿耿的軍靴發出的哢嗒哢嗒聲,等著他大步穿過走廊,來到史邁利的面前。

“尊敬的先生,”霍索恩在致“國防部負責情報工作的長官”的信中寫道。看到這兒,由於我們都是英國人,他所在社會階層的特點已經躍然紙上——也許只是因為他隨便亂用大寫字母顯得很奇怪吧,沒受過什麽教育的人都喜歡這麽幹。我估計他寫這封信肯定花了不少工夫,說不定手邊還擺著一本字典。“我希望能和您部門裏的工作人員面談,關於一個人,他為英國情報機構做過秘密工作,是最高級別的。這個人的名字對於我妻子非常重要,也許對你們自己也很重要,所以在這封信裏我不便提及。”

全文到此結束。簽名是“二級準尉A.W.霍索恩,已退役”,即阿瑟·威爾弗雷德·霍索恩,史邁利從選民登記表中查到的就是這個名字,然後他還去查了陸軍部的档案。史邁利在霍索恩的個人情況記錄單上不厭其煩地寫道:生於1915年,1939年應征入伍,曾隨第八軍團在開羅和阿拉曼155作戰。原士官長阿瑟·威爾弗雷德·霍索恩,戰鬥中兩次負傷,榮獲三次嘉獎及一枚英勇勛章,退役時的記錄上沒有絲毫汙點,“堪稱全世界作戰人員中最為傑出的楷模”,他的指揮官在一通熱情洋溢卻有點誇張的嘉獎令中如此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