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勒卡雷—不止是間諜小說的第一人而已

唐諾

在閱讀勒卡雷小說之前,我們先來看一個真實人物,這人名叫阿蘭·圖靈,天才的數理和密碼分析專家,二次大戰期間的英國知識分子。

圖靈原本是劍橋大學裏學術世界的一員,“二戰”期間他做了一件最特別的事,那就是應英國政府的秘密征召,進駐白金漢郡的柏雷屈裏園,負責德軍作戰密碼的破譯工作,其中最精彩的成就,是圖靈和他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奇形怪狀夥伴(有瓷器權威,有博物館研究主任,還有全英西洋棋冠軍以及一堆橋牌頂尖高手雲雲),在“二戰”進行不到一半,即神不知鬼不覺地破解了德軍的神奇密碼機“奇謎”。這不僅在往後每一處戰場、每一次重大戰後幫助盟軍化險為夷,它的威力還一路貫穿到最終決定性的諾曼底登陸一役,幾近完全透明地準準研判出彼時德軍所部署58個師的數量、身份和位置(只誤差了兩處),從而及時修改了最後D-DAY的登陸作戰計劃,所以亨利·興斯裏爵士說:“倘若政府代碼暨密碼學校(即柏雷屈裏園)未能解讀‘奇謎’密碼,收集‘終極’情報的話,這場戰爭將遲至1948年,而非1945年才結束。”

所以說圖靈和他這群被丘吉爾稱之為“會下金蛋,但從不咯咯叫的雞”的解碼夥伴從此成了英雄是嗎?很抱歉還沒有,只因為英國政府要持續保有這個秘密優勢,不僅不願公開“奇謎”機已被破解的真相,而且還把大戰期間擄獲的數千台“奇謎”機送往各殖民地,借此監視戰後風起雲湧的各殖民地一舉一動。同時,柏雷屈裏園亦正式關閉,相關資料全數封存或直接銷毀,除了少數人轉入政府常規情報機構之外,大部分人哪裏來哪裏去放回民間,當然,每個人都得宣誓守密。

這個秘密整整被保護了三十年之久。在這三十年的漫漫時光之中,我們差不多可想象這批曾為大英帝國和女王陛下立下不可磨滅功勛的人的尷尬甚至說悲傷處境—對英國政府而言,英不英雄再說,當務之急在於他們是一群“知道太多”的麻煩之人,得防賊般嚴密監視每一個人;同時,這些人還得時時面對各自身旁之人的詢問、質疑和公開指控:當大家都在為國家存亡流汗流血奮戰時,你在哪裏?你做過什麽?你要不要自己說說看?

三十年太長的時間,所謂的真相、功勛、正義雲雲,在揭曉並褒獎那一刻來臨時早已失去了實質意義,只像是噩夢醒來終於可放心呼口大氣的慰藉而已;而且你可想而知的,很多人等不起這三十年,錦衣夜行早把所有秘密帶往天國上帝的正義法庭去了。

其中,功勛最大的阿蘭·圖靈是等不及的人之一,也是下場最悲慘的人之一。1952年,他在報告一宗竊案時,居然向警方坦承當時他正和自己同性戀伴侶相處一室的事實,遂以重大猥褻的罪名遭起訴並定罪。他從此身敗名裂,已批準的研究計劃被取消,還得接受荷爾蒙治療變成性無能而且變得癡肥,如此兩年,圖靈終於以一個注射了氰化物的毒蘋果自殺,當然不會有英國王子他日來吻醒他,才四十二歲。

勒卡雷一定知道圖靈的故事,他沒寫圖靈的真人真事,然而他的間諜小說中始終有著這樣子那樣子的不同阿蘭·圖靈,以及其悲傷孤寂荒謬的處境。

行內人的小說

有關勒卡雷和間諜小說,至少對我個人而言,其實可以用很簡單,甚至就是一句話來充分說明:勒卡雷就是間諜小說家的第一人,而且第二名可能還沒有出生。

這樣子講話,乍聽之下不敬,也不妥,而且不全然完全合於事實,我想我們可解釋一下—不敬,是因為如此的實話實說可能冒犯了其他勤勤懇懇的間諜小說書寫者,很抱歉,我們曉得,不管在虛幻的間諜世界或我們硬碰硬的現實人生裏,實話,差不多永遠是最傷人、最具破壞力量的;不妥,是因為書寫創作不是比百米賽跑不是打一場籃球,正常狀況下理應沒有第一名第二名這類童稚遊戲的勝負排名,除非有近乎奇跡的事發生了,而不巧勒卡雷正是此一書寫領域的如此奇跡,他的規格、視野、深度和情感完全超越了所有間諜小說書寫者甚至這個類型小說基本框架所能擁有的,他仿佛獨自在另一個層面書寫,獨自探向只屬於他一個人的遼闊天空;不全然合於事實,是因為我們並非沒讀過可堪比肩或甚至更勝一籌的間諜小說,比方說台灣現階段有中譯本可讀的,《哈瓦那特派員》或《沉靜的美國人》(《喜劇演員》可不可以也劃進來呢?),但這麽說我們就更明白了,上述這些作品全出自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之手,一般我們並不以間諜小說來辨識它們,一如我們不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並入推理犯罪小說一般,這差不多已直接告訴我們,勒卡雷小說“不僅僅”是間諜小說而已,說勒卡雷是間諜小說世界的只此一人,說真的也並不是多高的一種贊譽,有一大部分的勒卡雷應該被正確置放到小說整體的經典世界才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