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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只有些許雨雪和霧,大片大片落下的雪花,無法在黃色的沙礫地上停駐堆積。

他搭車來,薩莎——有一次貝緹杜德修女告訴她——和一個女人,薩莎。貝緹杜德看見他們。兩次。她留心觀察他們,理所當然。他們有兩輛腳踏車捆在車頂,上下顛倒。那女人開車,塊頭很大的女人,有些像費莉希狄院長,但沒那麽高尚,頭發紅得足以嚇退公牛。他們抵達村外時,把車停在安德列斯·葛特斯許的谷倉後面,然後安東叔叔解下腳踏車,騎到小屋來。但那女人留在車裏抽煙,讀《瑞士畫報》,有時也對著鏡子皺眉頭。而她的腳踏車從沒離開過車頂,她讀雜志時,那輛腳踏車就像一只朝天仰臥的豬!猜猜怎麽著?安東叔叔的腳踏車是非法的!那輛腳踏車——身為瑞士好公民,貝緹杜德修女很理所當然地檢查過——安東叔叔的腳踏車沒有車牌,沒有執照,他是個逍遙法外的罪犯,那個女人也一樣,盡管她胖得無法騎上車去!

但亞莉珊卓對非法的腳踏車毫不關心。她只想了解那輛車。哪一種車?豪華還是寒酸?什麽顏色?最重要的是,從哪裏來的?是從莫斯科,從巴黎,還是其他地方來的?但貝緹杜德修女是個單純的鄉下女孩,越過山去,大部分的外國地方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那麽,車牌上的字母呢,行行好,別傻了?亞莉珊卓哭了起來。貝緹杜德修女沒注意這些東西。貝緹杜德修女頭搖得像個笨拙的擠牛奶女郎,她原本就是。腳踏車和牛,她很了解。汽車,已超越她的理解範圍。

亞莉珊卓看著格裏高利耶夫抵達,等待他把頭前傾到手把上,擡高肥碩的屁股,將一條短腿跨過橫杆,仿佛爬到女人身上一樣。她看見,騎這短短的一段路,讓他臉色泛紅;她看見他解下後輪車架上的公文包。她跑出門去,想吻他,先吻臉頰,再吻嘴唇,因為她有個念頭,想把舌頭放進他嘴裏,當成歡迎的舉動。但他匆匆低頭從她身邊走過,仿佛已要走回妻子身邊。

“你好,亞莉珊卓·波裏蘇娜。”她聽見他低聲說,他有點狼狽地匆匆念出她的姓,仿佛那是國家機密。

“你好,安東叔叔。”她回答說。貝緹杜德修女抓住她的手臂,低聲要她放規矩些,否則的話……

費莉希狄院長的書房既貧乏又奢華。書房很小,裝飾不多,而且非常衛生,負責打掃的婦人每天刷洗擦亮,讓房裏有著遊泳池的味道。然而,她的蘇聯小玩意兒卻像珠寶盒一樣閃爍著燦爛光芒。她有很多聖像,還有精心裝裱的黑白照片,包括她所喜愛的公主,她所服侍的主教,而在她的聖日——還是她的生日,或主教的生日?——她會把這些聖像和照片都拿下來,用蠟燭圍成一個聖壇,放上聖母瑪麗亞與聖子。亞莉珊卓知道這些,是因為費莉希狄曾叫她一起坐下,對著她大聲念出俄文禱辭,用進行曲似的旋律唱誦聖餐儀式的贊美詩,還給她甜餅和一杯甜酒,只為了在聖日——還是復活節或聖誕節——有個蘇聯人為伴。蘇聯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她說。漸漸地,雖然亞莉珊卓吞了一大堆藥,但她知道,費莉希狄醉得一塌糊塗,因此她擡起費莉希狄老邁的腿到床上,再幫她枕上枕頭。她親吻費莉希狄的頭發,讓她沉睡在那張為新病人辦理住院手續的父母休息時所坐的藤沙發裏。亞莉珊卓此刻正坐在這張沙發上,望著安東叔叔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今天又是棕色的,她注意到,棕色的西裝,棕色的領帶,棕色的襯衫。

“你應該給自己買個棕色的腳踏車褲夾。”她用俄文對他說。

安東叔叔沒笑。他的筆記本用一條像襪帶的黑色松緊帶環住,他一面舔著他那官員模樣的嘴唇,一面頗不情願地迅速解開松緊帶。亞莉珊卓有時認為他是個警察,有時是討厭的教士,有時是個律師或校長,有時甚至是某種特別的醫生。但無論他是什麽人,他都很明顯地希望借著松緊帶和筆記本,以及充滿焦急的慈悲表情,讓她了解,有一種超乎他或她個人所能負責的更高律法存在,他並無意成為她的獄卒,他希望獲得她的原諒——因為讓她離群索居囚禁此地。她也知道他想讓她了解,他很悲傷,甚至也很孤獨,而且要她相信,他很喜歡她,在另一個世界裏,他會是帶給她生日禮物、聖誕禮物的叔叔,每年把她抵在頷下,“我的天哪,薩莎,你長大了。”然後拍拍她圓潤的身體,意思是說,“天哪,薩莎,你很快就要成為盤中餐了。”

“你閱讀的進度如何,亞莉珊卓?”他問道。他把筆記本在面前攤開,翻找他的清單。這只是閑聊。這不是更高的律法。這就像談著天氣,或她穿的衣服有多美,或她今天看起來有多快樂之類的——和上個星期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