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4/8頁)

“你不應該,”他說,“安恩,聽著,你不該來這裏。這與選擇無關,而是現實的問題。你不該過來。”他的話聽在自己的耳朵裏顯得很奇怪。

“那你過來。”她說。

他掛掉電話。他想像她哭了起來,然後掏出通訊簿,看誰是她的頭號忠誠使徒——她自己是這麽稱呼他們的——能在他的住處帶給她安慰。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拉康的解決方案。他走進廚房,卻忘了為什麽,於是開始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蘇打水,他想。太遲了。沒加也無所謂。我一定是瘋了,他想。我在追尋幻影,什麽也沒有。年邁的將軍有個夢,而且因此喪生。他還記得王爾德說:人因某個目標而死,並不會讓這個目標變成正確無誤。一幅畫歪了,他動手扶正,太過了,太少了,每一次都後退幾步瞧著。告訴他,是有關睡魔的事。他回到閱讀椅,和他的那兩個妓女身上。他用放大鏡集中焦點,觀察之入微,足令那兩名女郎狂奔去著衣。

顯而易見,她們都是這一行的高档角色,肉體鮮嫩,年輕,修飾得宜。而挑選她們的人,似乎也刻意——或許只是出於巧合——挑了兩個完全不同的類型。左邊的女郎金發碧眼,容貌姣好,甚至有些古典美,長腿,胸部小而挺。而另一名女郎則是黑發,壯碩,臀部豐滿,容貌艷麗,或許是歐亞混血兒。他記下來,金發女郎戴著弓形的耳環,這突然令他心中一動,因為在他有限的女性經驗中,耳環總是最先脫下的東西。安恩離開家時沒戴耳環,令他心灰意冷。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對這兩名女郎還有什麽可評論的,因此,再吞下一大口純威士忌之後,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兩名男子身上,再一次——如果他肯承認,其實從見到這張照片的第一眼起,他的注意力就在這兩人身上。就如同兩名女郎各異其趣,這兩個男人也完全不同,雖然在男人身上——因為他們年紀較大——這種外貌差異表現出的是城府與個性的不同。抱著金發女郎的男人金發白膚,乍看之下有些遲鈍;而抱著黑發女郎的男子,不僅皮膚黝黑,而且容貌裏還有著拉丁人——甚至是地中海東岸與愛琴海諸島人種——的機靈,那抹具感染力的微笑,讓他成為照片中最引人注意的人。金發男子體形高大,舒懶俯臥著;黑發男子個頭小,卻聰明風趣,足以成為他的弄臣:一個古靈精怪的小鬼頭,有一張和善面孔,耳朵上方卻長了一對揚起的角。

突如其來的焦慮——事後想想或許是一種預感——讓史邁利先觀察金發男子。這該是對陌生人感到較自在的時候了。

這人的軀體結實,但不是運動員型的,他的四肢笨重,看來缺乏力道。皮膚與頭發的顏色,讓他更顯肥胖。他那一雙手,一只張開放在女郎的身側,另一只環住女郎的腰,肥胖而拙劣。史邁利舉起放大鏡,緩緩地從他光裸的胸膛,往上移動到他的頭。有個聰明的家夥曾宣告惡兆似的寫道:年到四十,男人會有他應得的面容。史邁利並不相信。他知道有些詩人的靈魂,禁錮在粗野的面貌之下,而有些罪犯卻有著天使的外表。無論如何,這張面孔既算不上資產,在照相機鏡頭的捕捉之下,也完全沒有魅力可言。以性格而論,那張臉可以分成兩部分:下半部,因赤裸裸的感官歡愉而露齒作笑,張著嘴,正對著他的男伴說話;上半部,主宰的是一對小而無光澤的眼睛,既無笑意也無歡愉,似乎以孩子般冷淡、目不轉睛的漠然神態看著他們周遭的一切。他的鼻子扁平,頭發豐厚,是中歐的發型。

貪婪,安恩可能會這樣說,她常看了報紙上的照片,就對人斷下定論。貪婪,軟弱,邪惡。別這樣。很可惜,她沒對海頓作出相同的定論,他想,或者應該說是沒有及時作出判斷。

史邁利走回廚房,洗把臉,然後想起來,他進廚房是為了替他的威士忌加些水。重新坐回閱讀椅後,他用放大鏡開始查看第二個男人,那個弄臣。威士忌讓他保持清醒,但也讓他想睡。她為何沒再打來?他想。如果她再打來,我會去找她。但在現實裏,他的心思全在第二個男人臉上,因為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他非常困擾,就如同之前困擾偉林與歐斯特拉柯娃的那種共謀感覺一樣。他凝視著這張面孔,疲倦翩然離去,他似乎已從中得到能量。有些臉孔,如同偉林今早所說的,在我們看見之前就已熟悉;有些臉孔我們只見過一次,就終生記得;有些臉孔我們天天看見,卻完全記不起來。但這張臉孔呢?

法國畫家圖盧茲—洛特雷克34的臉——如果看他那雙凝神注視著某人,甚至帶著色欲的迷情亂意的眼睛史邁利想,驚奇地看著。安恩可能會立即擄獲他,因為他具有她所喜歡的危險特質。一張圖盧茲—洛特雷克的臉,如果看那幻彩絢燈所照亮的瘦削、糾結的側臉。一張劈開的臉,消瘦、棱角分明,從額頭、鼻子到下巴,仿佛都在一陣強風肆虐後裂開來。一張圖盧茲-洛特雷克的臉,敏捷而令人喜愛。一張伺候、等待著的臉,他絕非受人服侍的那一方。在奉承的微笑背後,有著燃燒至最高點、伺機而動的怒火。安恩可能較不喜歡這一面。史邁利放下照片,緩緩地站起來,好讓自己保持清醒。他蹣跚地在房間裏踱步,想理出頭緒,但枉然。他懷疑這一切是否真如他的想像。有些人會傳送信息,他想。有些人——你一見到他們,他們就會自然而然地讓你了解他們過去的一切。有些人就是親密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