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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把照片安全地掛在地毯上方之後,史邁利把注意力移到那張美麗的細木鑲嵌寫字桌,安恩把她的“東西”以令人難堪的公開方式保存在這張寫字桌裏。例如有一張她只寫上“親愛的”的信箋,也許她不確定是寫給哪一位親愛的;例如餐廳的火柴盒,但那些餐廳他從沒去過;例如一些手寫的信,他不知道出自誰的手筆。從這些令人傷情的古玩中,他抽出一支鑲有母貝握柄的放大鏡,那是安恩用來讀她從未完成的填字遊戲提示用的,以此武裝起自己。因為太過疲累,他接下來的舉動頗匪夷所思。他拿出安恩給他的馬勒唱片,坐在一張皮制閱讀椅上。這張椅子附有桃花心木閱讀架,可以旋轉,像床上餐台一樣橫過腰際。他再次感覺累到極點,很不明智地,在聽音樂時他閉上眼睛,一方面由於音樂,一方面由於照片久久落下一滴的水聲,一方面由於爐火的噼啪聲。醒來已是三十分鐘之後的事,他發現照片幹了,馬勒的唱片無聲地在唱機的轉盤上旋轉。

他一手扶著眼鏡,一手拿著放大鏡在照片上緩緩移動,仔細查看。

照片上是一群人,無關政治,也非遊泳派對,因為沒有人穿著泳裝。總共四個人,兩男兩女,躺臥在環繞矮桌的沙發上,桌上擺滿酒瓶與香煙。兩名女子都年輕、貌美,而且一絲不掛。兩名男子衣不遮體地躺臥兩側,女郎們善盡本分地蜷繞在各自的男伴身上。照片裏的光線看來蒼白而怪異,史邁利從他僅有的一些攝影常識推論,這張底片一定是高感度膠卷,因為洗出的照片粒子也很粗。史邁利仔細觀察照片的質地,覺得很像常見的恐怖分子的人質照片,差別在於這張照片中的四人只關注著彼此,不像人質總是直視著鏡頭,仿佛將照相機當成槍一般。他依然憑借著他所謂的“情報實務”能力,檢視著照相機可能的位置,最後判斷,相機應該在高於人物的位置。這四個人應該是躺在低於地面的凹室,照相機從上而下對著他們。一道陰影,非常黑——一道欄杆,或許是個窗台,或只是前面的人的肩膀——橫在下側的前景處。盡管是在有利的位置,但看起來只有半個鏡頭可能擡高超過眼睛平視的範圍。

因此,史邁利獲得初步的結論。一步——不太大的一步,但在他心中已有足夠的一大步進展。技術性的一步,應該說是穩健、技術性的一步。這張照片的所有特質都指向“偷拍”這個勾當。而偷拍更進一步而言就是“燒灼”,意即“勒索”。但向誰勒索?為了什麽目的?

思考著這個問題時,史邁利可能睡著了。電話放在安恩的小桌子上,必然已響上三四聲,他能感覺到。

“嗯,奧立佛?”史邁利謹慎地說。

“啊,喬治,我之前打過電話來。你回來以後都還好吧?”

“從哪裏回來?”史邁利問。

拉康寧可不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我欠你一個電話,喬治。我們道別的時候不太愉快。我太率直了。事情太多了。我道歉。事情進行得怎麽樣?你都完成了嗎?結束了?”

史邁利聽見背景裏有拉康的女兒們爭論著公園道33上的飯店房租要多少錢。他要帶她們去度周末,史邁利想。

“內政部又打電話來了,喬治。”拉康壓低聲音,甚至沒等史邁利答話,“他們已經拿到病理學家的報告,屍體可以領回了。他們建議盡早火化。我想,如果我給你處理這些事務的公司名稱,你或許會願意轉交給相關的人。不勉強,當然。你看到新聞發布了嗎?你覺得如何?我覺得很適當。我認為分寸拿捏得很好。”

“我拿支鉛筆。”史邁利說,再次翻找抽屜,找著一個梨狀的塑料物體,上面有一條皮制的帶子,安恩有時會拿來戴在脖子上。他頗為費力地撬開,寫下拉康口述的資料——公司,地址,又是一家公司,又是另一個地址。

“寫好了嗎?要我再說一遍嗎?或者你念給我聽,再次確認?”

“我想我已經記下了,謝謝你。”史邁利說。遲至此時,他才逐漸明白,拉康喝醉了。

“現在,喬治,我們有約,別忘了。開誠布公探討婚姻的研討會。我派你擔任元老的角色。樓下有一家很高尚的牛排館,我會請你吃一頓高級晚餐,聽你傳授智慧。你有日程本嗎?請寫下來。”

因為有著可怕的自制力,史邁利答應赴約。他這一輩子,不斷為不同場合編造不同的故事,掩人耳目,到頭來,他卻連推卻晚餐約會的借口都說不出來。

“你什麽也沒發現?”拉康問,聲調轉趨謹慎,“沒有暗潮洶湧,阻礙牽絆,雜亂紛擾。只是茶壺裏的風暴,就像我們猜測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