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圍城

離開香港時,香港便不復存在。通過最後一位穿著英國軍鞋與綁腿的華人警察,憋著氣飛越灰色貧民窟屋頂上方六十英尺時,當外島縮小遁入藍色水霧中,你就知道布幕已經落下,布景也清理一空,香港的生活全是幻影一場。然而這一次,這種感覺無法在傑裏心中油然而生。已故的弗羅斯特與未死的女孩,這兩人的往事他攬在心上,飛抵曼谷時仍在他左右。與往常一樣,他花了整天尋找他想要的東西;與往常一樣,眼看他就要放棄。以傑裏的看法,在曼谷,這種事發生在所有人身上:觀光客尋找某間寺廟,記者找新聞,或是傑裏尋找瑞卡度的朋友與夥計查理·馬歇爾。獎品就坐在某條可惡的巷尾,卡在塞滿淤泥的河道與一堆水泥廢棄物之間,而且花的錢比你預期多出五美元。此外,盡管理論上現在是曼谷的旱季,傑裏卻記得每次外出必定下雨,從備受汙染的天空毫無遮攔地狂瀉而下。事後,大家都說,他碰巧遇上惟一的雨天。

他從機場開始找,因為反正已經到了機場,也因為依他推論,在東南亞,長程飛行必經曼谷。其他人說,查理已經不在了。有人向他信誓旦旦,說小瑞死後,查理也辭掉飛行員的工作。也有人說他被關起來了。另有人說,他極有可能在“賊窩之一”。一名性感銷魂的越南航空空姐,嗤嗤笑著說,他跳火車溜到西貢去了。她只在西貢看過他。

“從哪裏去的?”傑裏問。

“可能是金邊吧,可能是萬象吧。”她說。不過她堅稱,查理的重點站一向是西貢,他從不去曼谷。傑裏翻閱電話簿,查不到印支包機公司。抱著渺茫的希望,傑裏也查了“馬歇爾”一姓,果真找到,甚至連名字都以C開頭。打了電話過去,對方卻不是國民黨軍閥的兒子,不是以元帥的稱呼當做自己姓氏的那個馬歇爾,而是一個頭腦迷糊的蘇格蘭貿易商,不停地說“請務必光臨”。他到專門關老外的監獄去檢索資料。外國人付不出錢或對將軍不敬時,就關進這裏。他在走道上走動,望向牢門裏,與兩三個腦筋失常的嬉皮對話。盡管他們可以滔滔不絕講述被關的經過,卻從未見過查理·馬歇爾,也沒聽過這人,說得好聽點,他們連他是誰也不屑知道。心情郁悶之下,他開車前往所謂的療養院,是毒癮犯勒戒中心,當時現場情緒高亢,因為有個五花大綁的病人成功用自己的手指挖出眼球,但這人不是查理·馬歇爾,沒有,他們沒有收飛行員,沒有科西嘉島人,沒有科西嘉島人和華人的混血兒,當然也沒有國民黨將領的兒子。

所以傑裏再從飛行員過境時可能留宿的旅館開始找。他不喜歡這樣找人,因為無聊至極,更因為他知道柯在此地有個大本營。他幾乎敢肯定弗羅斯特泄露了他的天機;他知道多數富裕的華僑都能合法擁有幾本護照,汕頭人的護照更多;他知道柯口袋裏放了一本泰國護照,也許也收了兩三個泰國將領。他也知道,泰國人一不高興,殺起人來比其他人種都來得快狠準,只不過槍斃死囚時,他們會在死囚面前撐開毛毯,對準毛毯上的十字射擊,以免觸犯佛祖不殺生的戒律。有鑒於此,也有鑒於其他不少理由,傑裏周遊大旅館喊著查理·馬歇爾的大名時不是非常自在。

他試過了四面佛、凱悅、美麗華、東方酒店,以及其他大約三十家旅館。在四面佛酒店時,他腳步放得特別輕,因為他記得中國海空在此處租了長期套房,庫洛說柯經常光顧。他腦海想像金發飄逸的麗姬殷勤款待他,或是在泳池畔伸展修長的胴體,大亨們則在一旁啜飲威士忌,盤算著要花多少錢才能買下她的一個鐘點。他開車四處探訪時,暴雨突然來襲,肥大的雨珠落下,汙黏惡臭,玷汙了街頭寺廟上的金色。出租車司機在積水道路上滑行而過,只差幾英寸就撞上水牛。圖案俗艷的公交車搖著鈴,朝他們猛沖過來。沾有血跡的武打海報朝他們嘶吼,然而馬歇爾,查理·馬歇爾,馬歇爾機長這個姓名,任憑傑裏犧牲咖啡錢慷慨解囊,就是沒人聽過。他找到小姐,傑裏心想。他找到了小姐,睡在她住處,換成我也會這樣做。來到東方酒店,他塞錢給門房,請他代收留言,讓他使用電話,最絕的是,他還弄到住宿兩夜的收據,可以用來惹史大蔔不高興。然而一路與旅館周旋下來讓他感到害怕,感覺暴露行蹤,有危人身安全,因此他以一夜一元的代價住進無名小巷裏的低級旅店,“請先繳清住宿費”,連登記的手續也免了。這家旅店有如一排海灘茅舍,所有房門外面就是人行道,以方便“辦事”,開放式車庫以塑料簾幕遮住汽車牌照。當天晚上,他淪落到探訪空運公司,打聽印支包機這家公司,只不過他也提不起勁,而且認真懷疑是否應該相信越南航空的空姐,到西貢去找人。這時一家空運公司的華人女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