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圓場移師(第2/9頁)

十倍,其他人附和。二十!五十!在誇張的聲勢中,威斯特貝的陰影總算消退。就某種意義而言,喬治·史邁利的陰影亦然。他們會說,喬治嘛,是投了漂亮的一局。以他這種歲數還能強求什麽?

或許更合實際的起點,應是一九七四年中台風來襲的某個周六;午後三時,香港如臨大敵,準備迎戰一場狂風暴雨。外籍記者俱樂部的酒吧裏,二十幾名新聞工作人員,多數來自英國前殖民地——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心情閑散,言行粗暴,只管飲酒耍寶,就像獨缺主角的劇團。十三層樓底下,舊電車與雙層巴士沾染著來自建築工程的泥黃汗漬,以及九龍煙囪所產生的煤灰。極具破壞力的針狀雨滴,落入摩天大樓旅館外的小池塘。男士洗手間是整個俱樂部裏最佳的觀港據點,加州青年陸克就在那裏低頭探進洗臉台,漱掉嘴裏的鮮血。

陸克身材高瘦,喜歡打網球,剛愎自用,二十七歲卻垂垂老矣,美軍撤退前是雜志社駐西貢1戰地記者群中一顆明星。知道他會打網球後,很難想像他還會做其他事,喝酒也包括在內。大家會想像他站在網前使出反手拍、正手拍,殺得對手落花流水;或在雙發失誤之後發球得分。此刻陸克一面吸吮一面吐痰,神志被酒精與輕微腦震蕩分裂成數個清醒的部分。他也許會以戰爭用語“遭菠蘿手榴彈擊中”來描述。其中一部分由灣仔酒吧女孩占據,她名叫埃拉,陸克為了她揮拳擊中好色警司的下巴,因此承受了無可避免的後果:這位警司姓洛克斯特(Rockhurst),別號搖滾客(Rocker),此刻正在酒吧角落養神。稍早他使出最小限度的蠻力,狠踹他的肋骨,將陸克揍得不省人事。陸克另一部分頭腦想著今早華人房東說的話。房東過來抱怨陸克的留聲機太吵,並留下來喝了杯啤酒。

肯定是某種獨家新聞。究竟是哪一種呢?

他又幹嘔一聲,然後朝窗外望去。波浪猛擊防波堤後的中式帆船,“天星渡輪”也已停航。一艘經驗豐富的英國護衛艦在港口定錨,俱樂部裏謠傳白廳正物色買主。

“應該出航才對。”他腦筋紊亂地喃喃自語,一面回想起他旅行期間聽到的海軍傳說片段。“台風天護衛艦出航。遵命。”

層層黑色雲堤下的丘陵呈暗藍灰色。若在六個月前,此景象會讓他贊不絕口:港口、嘈雜聲,甚至自海邊攀上太平山頂的摩天大樓群。自西貢回來後,陸克貪婪地擁抱此一美景。然而今天他只看到一塊自大、富裕的英屬巨巖,管理人是一群系了紅蝴蝶結、眼界只到肚皮的商賈市儈。如此一來,他對這塊殖民地的觀感跟其他記者已沒兩樣:只剩下機場、電話、洗衣店、床鋪,偶爾(但為期不長)有女人。這裏連經驗都必須自境外輸入。至於他沉迷已久的戰爭距離香港之遙,如同遠離戰火的倫敦或紐約。惟有股市展現象征性的敏感度,然而周六不開盤。

“還活得下去吧,老大?”邋遢的加拿大牛仔問,來到他身邊的小便池。兩人曾共享過越戰春節攻勢的樂趣。

“謝謝你,我感覺好上加好。”陸克以他最高尚的英國口音回答。

陸克認定今早房東積克·趙喝啤酒時對他說的話非常重要,非回想起不可,刹那間那段話如天降之禮重回他腦海。

“我記得了!”他大喊,“天啊,牛仔,我記得了!陸克,你果然記得!我的大腦!運作正常!各位,靜聽陸克發言!”

“算了吧,”牛仔勸他,“今天外面亂糟糟的,老大。管他什麽東西,忘掉準沒錯。”

然而陸克踢開廁所門,大步走進酒吧,雙臂大張。

“嘿!嘿!各位注意!”

沒有人轉頭。陸克以雙手在嘴邊做出喇叭狀。

“聽好,你們這堆酒鬼,我有天大消息。太棒了。一天兩瓶威士忌,腦筋居然跟剃刀一樣鋒利。幫我找個鈴鐺。”

他遍尋不著,因此隨手取來大酒杯,敲擊吧台橫杆,啤酒溢了出來。即使動作如此大,也只有小矮人微微理睬他。

“怎麽啦,小陸?”小矮人以鼻音說。他娘娘腔的嗓音帶有格林威治村的溫吞。“難不成大牛又有麻煩(打嗝)了?真受不了。”

大牛是外籍記者俱樂部的術語,指的是總督。小矮人是分社總編,陸克的長官,肌膚松軟,生性陰郁,頭發散亂無章,黑絲垂掛在臉上,擅長靜悄悄從你身邊冒出來。一年前,兩名鮮少出現在俱樂部的法國人差點害他送命,原因是他隨口評論越南的亂源。法國人將他帶進電梯,打斷了下巴以及幾根肋骨,然後棄置一樓,回俱樂部繼續喝酒。沒過多久,他胡亂指責澳大利亞出兵越南只是意思意思,又遭幾名澳大利亞人圍毆。他暗示道,堪培拉政府與約翰遜總統談好了條件,讓澳大利亞阿兵哥待在頭頓港納涼,美軍則前往他地奮戰。這群澳大利亞人與法國人不同的是,他們甚至連電梯也懶得用,只是在小矮人站的原地將他打得落花流水,等他不支倒地再補幾下拳打腳踢。事後他學乖了,知道何時應避免接觸香港某些人。例如大霧持續不散之際,或是自來水一天只供應四小時的時候,或是刮台風的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