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兩個世界之間

每到周日,史邁利那個不體面的俱樂部通常都是沒有人影的,但斯特基恩夫人不會把門鎖上,以防她那些紳士們萬一想進來。她采用老一套的那種占有性較強的嚴肅態度去對待他們,就跟在牛津當房東時一樣,當時那些幸運的寄宿生對待她要比對待所有導師和學監更為尊敬。她寬恕一切事情,但又會一逮到機會便設法表明自己的寬恕下不為例,絕對絕對不會發生第二次。她曾有一次讓斯蒂德-阿斯普雷往濟貧捐款箱裏投放了10先令,因為他不打一聲招呼便帶了七個客人過來,但她隨後還是奉上了客人終生難遇的大餐。

他們坐在上次那個位置。曼德爾看起來氣色更差,容貌更老了。整一頓飯他幾乎沒怎麽說話,只是在擺弄刀叉,就像處理任務時那樣細致。大部分的話都是吉勒姆說的,史邁利也沒有以往健談。他們在彼此的陪伴中無拘無束,誰也不覺得非說話不可。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曼德爾突然發問。

史邁利緩緩地搖著頭:“我以為我知道,但其實我們都只能猜測而已。我覺得她希望能有一個沒有沖突的世界,井然有序,用新規則維系。我有一次惹她生氣了,她便沖我大吼:‘因為我這個猶太人還活著,就在這片死亡之地上,就在你那些玩具兵的戰場上。’當她看到新德國在舊的基礎上重建,看到滿滿的驕傲重新回來,就像她表達出來的那樣,我覺得對她來說太不好受了;我覺得她眼看自己的苦難沒有一點意義,而迫害她的人一派興旺,她就想反抗了。她跟我說過,五年前,他們在德國滑雪度假時遇到了戴爾特。那時候,重建的德國作為西方的一股突出勢力,正在崛起。”

“她是共產主義者?”

“我覺得她不喜歡被貼標簽。我看,她想幫忙建立一個沒有爭鬥沖突的社會。和平現在是個不入流的詞了,是吧?我覺得她想要的就是和平。”

“那戴爾特呢?”吉勒姆問。

“誰知道他想要什麽呢。榮耀,我想,還有一個社會主義世界。”史邁利聳聳肩。“他們想要和平與自由。而現在呢,他們卻是殺人犯和間諜。”

“我的天呐。”曼德爾嘆道。

史邁利又不說話了,只是檢視著杯子。後來他說:“我不期待你們能理解。你們只看到戴爾特的結局,我卻看到了開頭。他兜了個大圈,又走回原點。我覺得他還沒有從戰時當叛徒這件事裏頭走出來。他不得不解決好。他就是那些想要建設世界的人的一分子,但那些人看起來只會搞破壞,就是這樣。”

吉勒姆溫和地插了句話:“那八點半那個電話呢?”

“我想這也很明顯了。芬南想在馬洛見我,而且已經請了一天假。他不能跟艾爾薩說自己今天不上班,不然她當時就會試圖跟我解釋,消除我的疑慮了。他預約了一個電話,好給自己一個去馬洛的借口。這是我的猜測,僅此而已。”

寬敞的爐子裏,火正燒得噼啪作響。

他趕了午夜的飛機去蘇黎世。這是個美好的夜晚,透過身邊狹小的窗戶,他觀望著灰色的機翼,靜靜地對著星光燦爛的天空,瞥見了兩個世界之間的永恒。這景象讓他感到寬慰,使那恐懼與懷疑的心變得冷靜,令他對宇宙神秘莫測的意義產生了宿命感。一切看來都無關緊要——無論是苦苦追索愛情,還是回歸孤寂之中。

很快,法國海岸的光線出現在眼前。仿佛身臨其境,他開始將自己代入腳下的寂靜生活中:憂郁高盧人的惡臭體味,大蒜和美食,小酒館的高昂話音。麥斯頓離他十萬八千裏,被那些枯燥乏味的文件以及光鮮閃亮的政客牽絆著。

史邁利在同行的乘客眼裏呈現出一副古怪的形象——一個矮胖子,神情頗為沮喪,忽地笑了起來,要了杯飲料。身邊的金發年輕人透過余光近距離打量著史邁利,他對這類型的人了若指掌——疲倦的總經理出去尋點樂子罷了。年輕人覺得這實在令人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