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噴泉咖啡(第3/4頁)

“對哦,還真是。順便問一句,你是不是最好給自己辦公室打個電話?”

他神情閃爍地看著曼德爾。“這段美好友誼要走到頭了。”他說道。他往標示著“私人場所”的門口旁邊的投幣電話機走去時,聽到曼德爾在說:“我打賭你跟所有男孩子說的都是同一句話。”他要求轉接麥斯頓的電話時居然面帶微笑。

麥斯頓要立馬見到他。

他回到了他們的座位。曼德爾正在攪拌另外一杯咖啡,好像這件事需要他全神貫注去做才行。他還在吃一塊非常大的圓面包。

史邁利就站在他身邊:“我得回倫敦去了。”

“好吧,這就是引狼入室了,”瘦長臉刷地便轉向了他,“會不會?”他說話時只用了嘴巴的前面一部分,後面那部分還在對付著圓面包。

“要是芬南是被謀殺的,那誰也沒辦法阻止媒體對這件事做文章。”接著他自己又補充了句:“我覺得麥斯頓不會希望出現這種情況。他更希望這是自殺。”

“話雖如此,我們還是要去面對現實,對吧?”

史邁利嚴肅地皺起眉頭,沒有立即接話。此時此刻,他似乎能夠聽見麥斯頓在嘲弄著他的懷疑,然後不耐煩地一笑而過。“我也不知道,”他應道,“我真的是沒主意了。”

回到倫敦,他想,這就是回到了麥斯頓的理想家園,回到了針鋒相對中。而且,還回到了將一個人的悲劇融進三頁紙報告的虛幻感中。

又下雨了,持續不斷但還比較暖和,而只不過是走完噴泉咖啡館到警察局之間這段短短的距離,他便淋得跟落湯雞一樣。他脫下外套,扔到汽車後座。能夠離開威利斯頓——即便是要去倫敦——那也能讓人喘口氣。當轉上主幹道時,他用余光看到了曼德爾正沿著人行道吃力但堅忍地走向警察局的身影,他那灰色軟氈帽被雨淋得黑乎乎不像樣子。史邁利之前還沒意識到,他也許會想搭個順風車去倫敦,這會兒他感到好生過意不去。曼德爾在這種情況下倒沒多想細枝末節的事情,他只是打開乘客那側的車門,鉆了進來。

“還是有點小運氣的。”他評論道。“我討厭坐火車。你是去劍橋圓場嗎?你可以在威斯敏斯特放我下來,如何?”

他們出發後,曼德爾拿出一個破舊的青煙葉罐子,給自己卷了根香煙。但他正要往嘴裏塞的時候改變了主意,轉而把它遞給史邁利,還用一個能噴出兩吋藍色火苗的優質打火機點上了火。“你看起來擔心得要命。”曼德爾說道。

“沒錯。”

曼德爾暫緩了下才接茬:“那個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魔鬼唬到你了。”

他們繼續行駛了四五哩後,史邁利把車停到了路邊。他轉臉對著曼德爾。

“要是我們開回威利斯頓,你會不會很不爽?”

“好主意。回去找她問問吧。”

他調轉車頭,慢慢地開回威利斯頓,回到了梅裏代爾巷。他讓曼德爾留在車上,自己一個人沿著熟悉的礫石小徑走下去。

她打開門,一言不發地把他引到會客廳去。她還穿著上午的衣服,史邁利想知道早上他離開後她是如何消磨那段時間的。

她是在屋子裏踱來踱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會客廳?或者到樓上放著皮椅的臥室裏?她該如何看待自己新近的守寡?她現在能否嚴肅對待這件事了?她是否在喪夫之後便秘密地處於一種情緒的亢奮中?她是否會看著鏡中的自己,試圖體會處境的變更,辨別自己臉上的驚恐,然後在沒法哭出來的時候潸然淚下?

他倆都沒有坐下來——兩人都下意識避免重復上午的會面情狀。

“我覺得有件事得問問你,芬南太太。非常抱歉,我又來打擾你了。”

“我看是關於那個電話的吧。早上傳呼中心打過來的那個電話。”

“是的。”

“我就知道這會讓你想不明白。一個失眠的人居然會要別人一早打電話過來。”她試圖保持一種爽朗的語調。

“是啊。這確實挺奇怪的。你經常去劇院嗎?”

“是的。兩個星期就去一次。我是韋布裏奇26戲劇俱樂部的成員。無論他們演什麽,我都盡量去。每次演出的第一個星期二,他們都會自動給我留一個位置。通常,我先生在星期二都會工作得很晚。他從來沒跟我一塊兒去過,他只會去古典劇院。”

“但他喜歡布萊希特27,對吧?他在倫敦看柏林劇團28的演出時還是非常激動的。”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突然笑了起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這種笑非常迷人,她的整張臉就跟小孩高興時一樣亮堂。

史邁利腦子裏飛速閃過艾爾薩·芬南還是個孩子時的圖景——一個瘦瘦高高、活潑機靈的野丫頭,就跟喬治·桑29筆下的“法黛特”一樣——既是一個女人,又是一個伶牙俐齒、謊言連篇的女孩。在他眼裏,她就是一個巧言令色的少女30,孑然一身,抗爭起來就跟貓一樣。他還看到她在集中營裏蜷作一團,餓得前胸貼後背,為了自保,打鬥起來不留情面。從她這笑容中見到早年純真的光芒,以及後來為了生存而鬥爭時的剛硬武器,這讓人感覺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