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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青司……我當然記得。在我的朋友中,他是屈指可數的怪人。”神代舜之介大聲地說著,眯縫起眼睛,沉浸在回憶之中,“當我是副教授的時候,曾經教過中村君。是個優秀的學生。專業教授極力推薦他上研究生,他本人也有這樣的願望——但是在四年級的時候,他父親突然死了,無奈之下,他回故鄉去了。”

江南放心了,看來這個老人的記憶力的確超群。鹿谷坐在他旁邊,繼續發問:“當時,您教什麽課呀?”

“近代建築史。這不是他的專業,但是我們性情相投,他經常跑到我的研究室來玩。他還來過我家幾次。”

“青司——中村君還到過這裏?原來如此。”鹿谷感慨萬千地環視著房間。

“你知道一個叫朱利安·尼克羅地的建築家嗎?”神代老人將煙草塞進白色海泡石的煙鬥裏,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鹿谷歪著頭:“這個……”

“他是本世紀前半葉的意大利建築家,在日本,沒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以前就對他感興趣,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寫了一些論文。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響,中村君對他也相當感興趣。”

“那尼克羅地是一個什麽樣的建築家?”

“要是說起來,話可就長了……簡單地說,他是一個非常憤世嫉俗的人。”

“憤世嫉俗?”

“我說得可能誇張了點。”神代教授頓了一下,慢慢地,給煙鬥點上火,“至少他非常討厭當時正在興起的近代主義建築,這是沒錯的。近代主義建築是以所謂的合理主義為基礎的,是當時建築界的主流。尼克羅地就非常討厭這個主流。不光是建築,他還討厭不斷現代化的社會——進而,他還厭惡起自己,覺得自己也卷入到那樣的社會裏。”

“是這麽個人。”

“這些只不過是像我這樣的研究者主觀解釋出來的,說不定他本人並沒有那樣想過。在我看來,他的工作也許就是孩童年代的搭積木遊戲的延長。”說完,老人獨自竊笑。而鹿谷卻滿臉嚴肅地探出身。

“他建造了什麽樣的建築呢?”

“全都是些沒有實用價值的建築。”神代老人冷淡地說著,“沒有入口的房間,上不去的樓梯,毫無意義、七繞八拐的走廊等等。正因為如此,沒有幾個建築能保留到現在。”

“原來如此。”

鹿谷獨自一個勁地點頭。江南聽著兩人的對話,不禁想起有名的“二笑亭”【注】。

【注】據傳60多年前的昭和年間,一個叫赤木成吉的人 在東京的深川門前仲町修建了一棟房屋。那棟房屋和普通的住家完全不同——樓梯是個擺設,無法上人;房間無法使用;廁所離房間很遠;房間裏有鑲嵌著玻璃的窺視孔——那個叫浩世的女孩端著咖啡,進來了。她把咖啡放在三人面前,正準備出去,被神代老人叫住了:“你就呆在這裏。”女孩一點也沒生氣(看起來倒很開心),笑笑,拉出墻邊鋼琴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聽說中村大學畢業後,還和您有來往。”鹿谷繼續問著。

“是的。偶爾通通信……也就是這個程度。”

“您去過他在九州的家嗎?”

“只去過一次。那是個小島,叫角島。他在那裏建了一個怪異的房子,自己住。”神代美滋滋地喝著孫女為他沏好的咖啡,突然很敏銳地看看鹿谷和江南,“你是叫鹿谷吧?你說自己是個作家。那你為什麽特地跑到我這裏來,打聽他的事情呢?”

“是作家的興趣。這樣回答行嗎?”

“可以。這樣回答可夠方便的。”老人大聲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他看看坐在鋼琴椅上的孫女,“浩世早就盼著今天了。連高中俱樂部的活動也不參加了,急急忙忙地趕回來。”

“爺爺!”女孩難為情地將手放在臉頰上。

老人又大笑起來:“她就喜歡看偵探小說。你的書,她好像都看過了。昨天接到你的電話後,她開心死了。過一會兒,請你給她簽個字留念。”

“那……那,我可深感榮幸。”

鹿谷也像女孩一樣,不好意思起來,撓著頭。看他那副模樣,江南差點要笑出來。

“昨天晚上,我也看了你寫的小說,叫什麽《迷宮館的誘惑》的。那裏面一個叫島田潔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吧?”

鹿谷連忙點頭稱是。神代從煙鬥架上拿起煙鬥,抽了一口,乳白色的煙霧裊裊升起。

“打那以後,你就一直尋找中村設計的房子?”

“是的,是這樣。”鹿谷坐正了,從自己的煙盒裏,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那麽,教授,現在我們就進入正題。”

“我盡量回答你的問題,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20年前,也就是1970年左右,您還和中村青司保持著聯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