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二十

“芥川龍之介先生說,不可能寫出真實歷史,能寫得煞有其事,我就十分滿足了。我贊同芥川龍之介先生,也是一個懷疑論者呢。”

鮑天嘯離開後,林少佐對我說。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我也常常編幾個故事。中統也好,軍統也好,甚至蘇北方面,我跟他們偶爾在街上碰到,他們提出一些問題。在那種情況下,故事越花哨,對方就越起勁。

但故事編得再好,也抓不住刺客。

在審訊過程中,有一兩個片刻,我真的覺得林少佐被鮑天嘯說服了。像一頭聽話的狗,追逐著別人扔的毛球。興高采烈地搖尾巴。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厭倦,不再扮演這麽一個喜劇人物。哪怕鮑天嘯隨身帶著魔術盒,變得出一千零一個驚人故事,林少佐絕不會讓自己扮演一個昏了頭的阿拉伯國王。他是一頭急不可耐的獵犬,他會撲上去把鮑天嘯撕成碎片。

林少佐站在門口,我忽然對他說:“我覺得鮑天嘯沒有說實話。”

“你有什麽想法?”

“我不懂少佐為什麽突然暫停審訊——”

“讓鮑天嘯休息一下。今天晚上,我要請他吃飯,日本料理。我可是專門請了海軍武官府大廚師,同盟通訊社的人告訴我,那是全上海最好的日本廚師。”

“我懷疑他沒有交代事實——”

“你覺得他對皇軍不老實?”

“我覺得,這些事情聽起來不像真的。”

他笑著說:“不要低估他們。千萬不要低估這些小說家。他們常常能想出讓人吃驚的主意。”

我站在門廳,目送林少佐坐上汽車。門房間無線電裏正在放送揚州五更調,大貓在吃粥,小貓在喝湯。如今黃色小調堂而皇之在電台放送,照相館櫥窗掛著裸體照片,深夜舞廳公然讓舞女脫光衣服表演跳舞。汪先生在南京親自出席大東亞文藝工作者大會,提出振奮民族精神,清除文藝糟粕。可是,到處都在殺人放火,誰有空管這些事情呢?

我擡頭看看樓梯,轉身跨進門房。

“你這裏清靜,來抽根香煙。”我對老錢說。

“馬先生,你說日本人到底什麽打算?那麽多人,要關多久啊?”

“拉開場子,盤馬彎弓,總不可能草草收場吧。總得有個台階讓人家下來。”我誠懇地說。

“再關下去要死人。刺客老早逃脫了,哪裏有台階可以讓皇軍下呢?要麽拉幾個人出去槍斃算數。”

我笑笑,不跟他計較。這個下人讓英國人慣壞了。

“再忍忍吧,也許今天晚上就可以見分曉。”我透點口風給他。

“是鮑先生?不像啊?”他鬼鬼祟祟地打聽。

“你覺得不像?”我彈掉煙灰。

他忽然沉默。

“好好一個人,自投羅網。”我替鮑天嘯感慨,“我就猜不透這個人,自己跑去跟日本人說他認得刺客,到底是想充好漢還是想當漢奸呢?”

“馬先生是說,鮑天嘯要幫日本人抓刺客?”他恍然大悟,卻讓人覺得有點裝假,“不是說,要找一個女人?”

“你聽誰說的?”

他支支吾吾,蔣先生提起過。

“我看他是想去騙騙日本人,不要弄巧成拙才好。什麽地方跑出來一個女人,當寫小說麽?你倒說說看,成天醉生夢死,他那樣子能有女人找上他?”

“馬先生倒不要小看鮑天嘯。”老錢嘻嘻地笑。

“是麽?”有誰會不感興趣呢?

“都說他是作家,客人倒不多。偶爾來個女客,難怪別人稀奇。第二次來就過夜呢,穿大衣拎皮包,那位太太很漂亮。”

“太太?”

“頭一回看上去像小姐。第二次——倒像太太。半當中跑到樓梯間拎只熱水瓶。”

“那是啥辰光事情?”

“差不多兩個月前。”

一輛卡車停在門口,從車上卸下一堆用軍用油布包裹的器物,幾個日本兵往樓梯上擡。

“後來呢?你沒再見到她來?”

“你說那個女人?沒來過。沒看到。我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盯著大門。從前,晚上八點就關門了。日本人一來,夜市面越做越鬧忙,不是跳舞就是賭錢。從前規矩人家先生小姐,怎麽肯半夜歸家?我只好晚上坐在這裏,吃吃老酒,聽聽無線電。英國大班上船前給我訂過規矩,只要看好大門,房錢、工錢、水電煤,樓上蔣先生負責。”

大件器物搬上樓,憲兵們又開始往樓上運各色零碎。一疊描金烏漆扁木盒,鐵壺,草編籃裏裝著各種尺寸盤子碟子。

“那天也是晚上?”我問老錢,“是第二次,那女人第二次來也是在晚上?”

“晚上七點多鐘。十點鐘時候我上樓給蔣先生送一封信。看到她在樓梯口提熱水瓶。”

電台裏揚州小調拖著尾音,充滿暗示。一把木柄薄刀掉落在樓梯上,叮叮當當順著梯階往下跳,憲兵捧著木制刀架,無奈地望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