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十八

鮑天嘯望著遠處墻角那只熱水瓶,忽然停頓下來,心思重重。大樓被封鎖,老虎灶不能再往公寓送熱水。

“重新泡一杯茶吧?那水涼了,放了一個多星期。”

我到隔壁301取了一瓶熱水。給他換了茶葉,倒完水,小心地把水瓶放到門外。

“這房間沒人燒開水麽?”

“你忘了麽?這是審訊室。”我笑著提醒他,“犯人發起瘋來,一瓶開水就是一顆炸彈。”

除此之外,審訊室內不能放有利器,沉重鈍物也不能有。犯人很危險,他們充滿敵意,隨時可能爆發。但此刻,鮑天嘯和我像兩個老朋友一樣說著話。

“如果她是故事女主角,我可以幫她完成心願,在小說中,鮑天嘯可以無所不能。設計無數種刺殺方案,每一種都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她喜歡用槍?鮑天嘯曉得所有槍支廠牌,想改裝,沒有問題。彈頭要不要加強?或者加點毒藥?鮑天嘯有十幾種配方。氰化鉀不行,彈頭燃燒起來,氰化鉀很快就揮發。也可以用刀?無聲無息。鮑天嘯甚至會建議你用鋼筆,用茶杯碎片,用一根針。人身上有些部位,用一根十厘米長針一戳致命。可以用汽車撞,瓦斯爐,鋼琴弦,兩根筷子,一塊土豆。”

“炸彈呢?”

“炸彈也沒有問題。蔔內門洋行有個圖書館。那兒有全上海,不,全亞洲最多的化學工業研究專著,最新的期刊,公司分析部門還到處搜集大學論文。”

“對了,蔔內門洋行,你在那兒做過幾年。”

“在小說裏,讓刺客懷揣著炸彈扔出去是一種老套方法。業余,結局往往很悲慘。常常發生意外。最要緊是如何引爆。在蔔內門圖書館,每個月都能找到更新的引爆方法。”

“你懂那麽多,光寫小說真是太可惜了。”我想我其實沒有嘲諷他的意思。這確實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每一分鐘你都可以做出決定。

“她也這麽說——”不全是巧合,某種角度來看,我其實也是在激勵他,下一分鐘他就有可能閉口,一個字都不再說。

“你們天天見面?”他擡起頭,我又問,“那段時間你們天天在一起?”

“後來她把我領到靜安別墅。原來她也有一個家,這讓人安心。那條弄堂住著很多洋人妓女,一到晚上就烏七八糟。半夜從天井裏傳出各種呻吟慘叫,像住著一弄堂的野貓。”

“你在她那兒過夜?”

這兩年國之將傾,男女大防又比以前松懈許多。報紙本埠消息天天有各種孤男寡女風俗案件。見面一兩次就解襦相見共赴陽台之事不足為奇。

“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不出來。”我的玩笑有點不合時宜。

“她說男人心裏有一團火,男人肚子裏有一股氣。那種事情一做,火就會熄滅,氣也會泄盡。只要能成功,她什麽都能答應我,但現在不行。”

“成功做什麽?什麽事情做成功?”

“我答應幫她報仇,幫她殺掉仇敵。”

“果然色膽包天。”我呵呵笑起來。

“她總是在最後一分鐘突然變得莊重,讓人動彈不得。如果那天我看起來不太起勁,興致消沉,她倒特別親昵,靠近我。”

“後來呢?”

“終於有一天。‘我’變成‘我們’。我們知道你有勇氣,但刺殺巨奸大憝,總要志在必得。我們要試試你。看你有沒有膽量,看你有沒有殺氣。”

他停頓片刻,看著煙灰掉落到地板上,喉嚨不斷咽動著,好像回到那天傍晚,仍在拼命壓制內心的恐懼,召喚那遙不可及的勇氣。

“她沒有送我下樓。天熱,整整一下午,她的薄褂和碎花底綢褲讓我給團皺得不成樣子。扣子掉了一只,褲腳縫又扯破,不像平時,她沒有生氣。我感覺異樣。弄口停一輛汽車,沒人招呼,事先說好,看清牌照就上車。”

“牌照號你記得麽?”

“2666。沒什麽用,我後來到工部局查過,這個牌照從來就沒發過。

把我拉到戈登路古琴軒,下車上樓入席。”

“是家川菜館子吧?”

“這幾年上海作興吃川菜,中央在重慶,吃川菜,等於和中央同甘共苦。川辣上火,要去殺人了,吃川菜比較合適。一想到馬上要去殺人,心就往下沉。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平生少有。滿腹心思,只吃了一碗燉牛鞭。烏漆托盤上一方一圓兩件。砂鍋有水槽密封,揭蓋分食,燉得如膠似凍。”

“不是說要去殺人?”我又一次提醒他。他有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幽默,把殺人、艷遇和古怪食物攪在一起,沒頭沒腦。

“說還早。圍坐無話,都是悶頭吃喝。吃到九點鐘,有人突然起身。大家出門上車。又把我拉到開納路新新舞廳,他們是熟客,認得舞女。幾圈下來就到十一點鐘,捕房規定十二點鐘娛樂場所關門。又起身坐車向西去憶定盤路,尋到一家俱樂部。門口有兩個大漢,不像單單跳舞的地方。滬西歹土三不管,多有這類花樣。進門剛坐下,正好十二點。客人紛紛落座,夜裏到這鐘點,照例有表演。舞女穿著裙子,排成一行,手挽手踢腿,越踢越高。又來幾個跳肚皮舞。等這個結束,燈光齊暗。慢慢又有點亮光,不知什麽時候,舞池中站了個外國女人,一條裙子密密裹到腳踝。等音樂聲響,才發現那裙子就是十幾根綠綢。她跟著音樂轉圈,綢帶就一根根掉下去。全場只有一盞燈,她在光圈中轉。這時候有人塞一支槍到我手上,低聲對著我耳朵說:‘右手三號桌,兩個男人,先打胖子。快,她要轉五分鐘。’暗地裏看見說話的人朝舞池中揚揚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