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十七

這一次,女人出現在另一幢房子,另一處樓梯間。不知道為什麽,我相信了他這段活像《聊齋志異》的話,因為他剛剛哭了。沒有什麽東西比得上人的真情流露。他可能是繼續編造虛假故事,也可能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被他故意改頭換面,反倒像是某種幻覺。

“臨出門時,我問老沈,那女人是誰。他忽然好像想起什麽,連忙拉著我。

“‘來來,那是來報社拜訪的讀者。說起來,她是來找你的。特地來向你表達傾慕。《孤島遺恨》讓她著迷了,一定要送你一條圍巾。’

“圍巾裝在盒子裏。沒有信,沒有聯系方式。老沈自己也寫文章,不過早就不寫了。在報社編輯中,他對我一直很看重。編輯們誇作者,總是虛情假意,他們是那種天天在後台看到角兒的。再說,我也算不上個角兒。但老沈從來不隨便說好話。連載《孤島遺恨》,漸漸紅起來,我們倆幾乎成了朋友。有時候他能說到點上,有時他對我說,你肯花時間研究器物之學,這一點很高明。你按這條路子往下寫,就該是中國的福爾摩斯。”

我已習慣他那種說話方式。往往說到一半就丟下,又轉到別的東西上去。

“《孤島遺恨》到底講什麽呢?”我不常看小說。太太小姐們才喜歡讀這些東西,或者販夫走卒。我想它大概總不出兩情相悅悲歡離合那一套,哪怕這會兒故事發生在孤島上。

他謹慎地看著我:“一個烈女,為父報仇。仇人是軍閥。”

“孤島是說上海麽?租界?”

“純屬虛構。軍閥占領了城市。那不重要,那有什麽關系呢?《秋海棠》發生在哪裏?”

“但孤島,誰都知道那是影射吧。”我說,當然那確實無關緊要,只不過是個標記,一種比較廉價的抗爭姿態,一種低微的反擊。不管怎樣,它能表明心跡。作者滿意,讀者也安心。一本書、一部小說好不好賣,那是最低限度的保證。

“那個女人又出現了。一次是偶然,兩次就很像命中注定。”他再一次跳開話題。這個神秘女人,就是往丁先生房間送炸彈的女刺客麽?我樂於傾聽。對我來說傾聽是一種生存之道,無論現在或是將來。

“可要是連著一星期,每天都看到碰到她呢?我會不會下意識故意選某一條路呢?我後來想,這其中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吧?如果我沒有,那麽就是她。但當時沒人會那麽想。有那麽一兩回,我差點能跟她搭上話。不是那種在馬路上吊膀子。只要——‘我見過你,在編輯部’這類話。應該不會讓小鳥受驚。總是在下定決心時突然就來了點意外。不小心肩膀撞到別人,抱歉,打招呼,賠小心。再回頭她已不見了。有一次很靠近,再往前一兩步就能說話,有人搶在前面。看來是熟人,好久不見。剛剛目光明明落到我身上,此刻卻冷冷掃過,美人麽,自有一種態度,如同見慣蕓蕓眾生。我只好悄悄離開。”

他慢慢展開。我耐心等待這個長度超出預期的故事。畢竟那裏真有個神秘女人。

“有一天下午,五六點鐘樣子。那天不用交稿,所以可能是禮拜二,或者禮拜五。我不記日子,再重要也記不住。有人比較擅長。頭腦中很多標記,一格一格分得清。

“跑街送信的人來敲門。沒有落款,信尾有句話,讓人怦然心動,‘夜裏冷,記得戴上那條圍巾’。照信上指點,我下樓走到憶定盤路,路口有一輛三輪車等著我。上車後,車夫一句話都不說,一路向西。到兆豐公園,讓我下車,換一輛汽車又向西。車窗拉著簾子,車子一動,前排遞來一副眼罩,讓我戴上它。電影裏嬌弱的婦人和報社夜班編輯用的那種東西。租界裏向來有種傳說,富貴人家姨太太在郊外冷僻地方做局,專邀浪蕩兒登徒子上門。其實,哪有這等好事。汽車停下來,讓我下車,不許把眼罩拿下來。雖然看不見,光線變化是能感覺到的,這時候天色已暗。腳底下曉得進了院門,上了樓梯,到了房間。”

“是那個女人?”我忍不住問他。

“實在讓人意外,房間燈火如畫,墻壁髹了白漆,更襯得一室雪亮。滿滿一桌酒席,只有她一人素衣坐在席間。她請我入座。說:‘來日艱巨,請盡一日之歡。’說得鄭重其事,讓人不安。

“‘你要我幫你做什麽?’在那種情形下,這個問題完全是自動冒出來。

“‘你不是幫我,是幫你自己。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到底是什麽?’

“她目光灼灼,望著我:‘如果是讓你去殺人呢?’

“我控制不住臉上的肌肉,沒法讓它們準確表達意思。我想要做出震驚的表情,卻像是打了個哈欠。她被我那副樣子逗得笑起來。那天晚上,我懵懵懂懂讓人運到此地,又糊裏糊塗與她連喝數杯。一時天旋地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