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九

那天晚上有人說,鮑天嘯絕對不是自作孽想尋死。他自己找上門,向日本人報告刺客線索,舉動看似發瘋,其中卻另有緣故。“他是不是想到日本人那去找靠山?”當時老錢猜測。他敲開每一扇緊閉的房門,壓低聲音把消息告訴大家。

此刻公寓中人,好像得了某種自閉症,又好像螻蟻退縮到洞穴中,不相往來。樓道寂然無聲,整幢公寓似乎只有老錢是活人。他照舊按時上樓巡視,咳嗽聲大得像個國王。他訓斥那些窗栓,在樓梯間咒罵熱水瓶,宣布每家每戶必須將寫有自家門牌號碼的熱水瓶拿回家,即刻執行。一轉身,他又拿掃帚出氣,一腳把它踢到墻角。

即使是日本憲兵,也不得不與老錢妥協,承認他與眾不同的地位,依靠他管理這座被占領的公寓。由他負責掃除樓道垃圾,修理不時會出點問題的管道,他成了這塊被占領土的主人。他與站崗的憲兵比畫手勢,他任性地敲敲隨便哪家的房門。公寓中有幾位先生太太他素來敬畏,認為“有身份”,難得人家跟他說幾句,他也都垂著手陪著笑。可憑著新近獲得的地位,如今他也能板著面孔拒絕,那個不行這個不能。看到人家愁眉苦臉輕聲輕氣,他反而要開幾個玩笑,聲音特意說得響亮,好像如此一來,身份高下就能得以鞏固。

後來,也是老錢最早轉變看法,蹺起大拇指,一五一十說起來,好像當初他就能識於微時,看重鮑天嘯,並與他結交。他是鮑天嘯的堅定辯護人,又好像成了他的鐵杆戲迷,好像在他眼裏,鮑天嘯所有舉動都意味深長,一招一式都有既定目標。

即使到那時,關於鮑天嘯的動機仍存在爭議。反對者說他不過是賭一條爛命,是淹死前胡亂抓根稻草。他們內心深處也許有點不安,當初他們逼迫他,弄得他只好去找日本人。但就算他們隱約感到愧疚,也不會自己站出來扛下罪名。不管怎麽樣,鮑天嘯確實偷吃了人家的東西。生死一線間,一小片面包、半碗米飯都性命攸關。怎麽能說他們先前做得不對呢?

封鎖第三天,人都餓昏了頭。近來,日本憲兵隊頻繁出動封鎖,但此前從未動過食物的腦筋。封鎖把公寓變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監牢,而斷絕糧食就像是再加上另一層牢籠。饑餓使人彼此隔絕,成了孤魂野鬼,每個人都躲在家中,躺在床上,坐在角落。

鮑天嘯卻忽然活躍起來,神神秘秘放出消息,說他有辦法弄到吃的。現金交易,一袋米五百塊。一瓶美國進口牛肉精,五百。一罐福牌樂口福,三百。在戰前,這兩三袋米的錢就能買一輛小汽車。有人咋舌,可是也有人出得起。再說,你也要替人家想想,憲兵隊封鎖下組織黑市交易,抓到會被槍斃。

說實話,我聽說價錢這麽貴,也是吃了一驚,沒收的糧食堆在工具間,林少佐把鑰匙給了我。我有一大堆食物,我的腦袋也還正常,我還能像正常人那樣判斷一樣東西能值多少錢。

那樁買賣,細節無從查考,大概是鮑天嘯收了錢,但沒有按照約定給貨。可能給了一部分,後來突然斷貨。我想他一開始不過是想從中騰挪,希望用後賬補前賬的辦法來應付。他沒錢,他又是個天吃星下凡,在這種情形下,誰會不拿過手的糧食先填飽自己肚子呢?他可能覺得,哪天封鎖解除了,事情不就結束了麽?一旦雲開日出,別人也不會太為難他吧。但他虧出個大窟窿,騰挪不開了。於是,有人鬧起來。

蔣存仁領頭,他是房東。公寓真正的業主是一個英國洋行老板。一年前回國,離開前把公寓名義上轉讓給蔣存仁。私底下再另做一份協議,約定哪天他回來,有權無條件收回公寓。

審訊鮑天嘯的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房間。我住302室,除了震碎幾扇窗,炸裂一堵墻,一只熱水瓶和兩盤瓜子翻倒在地上,爆炸沒有對這個房間造成更大影響。但爆炸給我個人生活帶來一個需要好好斟酌的難題。爆炸之前,我只是追隨丁先生,為他工作。爆炸過後,我卻成了個如假包換的漢奸,給日本人做事。漢奸這兩個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只當成一句玩笑話。

要不是蔣存仁,我寧可在隔壁混到半夜睡覺時再回來。因為還能開火做飯,如今301室有一種詭異的家庭氣氛,好像在刻意上演某一部角色錯位的喜劇,一群慣於打家劫舍的強盜圍坐飯桌,說著些家長裏短。外面有更狠的日本憲兵,他們只得輕聲細語。

甚至連女人都不缺,楊家媳婦來幫廚,要把一切都收拾妥當,她才能帶點剩飯剩菜回家。假如來個外人,可能誤以為小周才是她男人。

是門房老錢替蔣存仁上樓傳話,說他想來見我。他在擔心什麽呢?我虛掩著房門,他像個老烏龜慌了神,從門縫裏先伸進來一只腦袋,又縮回去,然後悄無聲息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