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八

爆炸那天下午,他在趕稿子。最近有一部連載小說聽說過麽?《孤島遺恨》,他矜持地告訴我,連載三個月,沒想到讀者喜歡。編輯部甚至專門請他吃燒江鰻,獅子樓上雅座裏,老沈問他,這故事能不能再多拖個十天半月。

“那天下午,大概三四點鐘樣子。應該是三點半左右。我寫上一段,就會停下來看看時間。我總是那樣,逼急了倒能想出好主意,每次交稿都要拖到最後。”

有人在樓道敲門,輕輕地,但很急促。聽聲音他以為是隔壁。201室住著趙太太,於是他好奇心發作,悄悄跑到門後,凝神細聽。當然啦,那是很自然的,他是作家麽。如果是在敲趙太太房門,誰會沒有興趣呢?

你沒聽說麽?他詭秘地指指我的桌子,這種事情能不能不要寫下來?趙太太去年剛成了寡婦。就在春節前幾天,趙先生在家門口被人槍殺。趙先生是法租界巡捕房高級警官。為維護公董局僅剩下的那麽點尊嚴,葬禮辦得特別隆重,從維爾蒙路到格洛克路,一路上都有人圍觀送葬隊伍。葬禮結束後,趙太太立即搬了家。過年時巡捕房還專門派人到甜蜜公寓,給趙太太送來一大筆撫恤金。

你不知道麽?說起來也對。你們是甜蜜公寓最神秘的住戶了。沒有人敢隨隨便便跟你們說話。

“這麽說來,你膽子很大。你不是常常主動找丁先生說話麽?你不還總跑到三樓我們那兒來麽?”我笑著說。

他沒有理會我話中嘲諷之意,堅持要把關於趙太太的故事講完。聽說那時候趙太太剛搬來沒多久呢。剛過了年,是正月裏。半夜三更門房老錢上樓關燈,你說巧不巧,撞上奸情了。男的站在門口,趙太太站在門裏。啊呀呀,趙太太連褲子都沒穿。

“瞎說。”

老錢說,掛在她屁股上那條短褲,跟不穿有啥區別?就這麽跳出被窩急急來開門。那不是正月麽,你想想,夜裏有多冷。老錢真是個人物。你想知道這地方有什麽新鮮事?到門房間坐坐,陪他吃吃花生米,喝杯黃酒。他是“包打聽”,情報販子,故事大王。他還有考據癖。他會從床板下掏出一本畫報告訴你:喏,就是這種式樣,趙太太也是穿這種短褲。無人質疑,因為趙太太只在自家衛生間晾曬褻衣。

鮑天嘯站在門口,耳朵幾乎貼在門上。他好奇心發作,一定要活捉苟且偷歡的奸夫淫婦。這一次輪到他了,他要向大家證明,誰才是這座公寓裏真正的故事之王。但敲門聲不是在隔壁。他失望了麽?

“我想起來了,人都去虹口公園了。‘天長節’慶典,丁先生請大家去觀禮。”

連傭人們都去了,典禮後憑門票領取福袋,大福團子、金平糖,女傭們最喜歡。丁先生拿來一疊門票,丁魯領著幾個人一家一家送。這證明公寓到處覆蓋的護壁板是有用的,他坐在自家房間能聽見敲門聲,完全是因為周圍太安靜了。

他抓起褲子穿上。他午睡剛起來,裹著棉被坐在桌前埋頭書寫,他喜歡把自己裹成一只大口袋來寫作,就像雜志上木刻的巴爾紮克。他來到門外。有人在三樓敲門。三樓是丁先生和你們這些人住的。我們從來不去三樓,但大家都曉得,三樓是不斷人的。丁先生有警衛,有保鏢,也有傭人。來了訪客,301就會有人出來接待,他們總開著門。

敲門聲持續了一會,客人開始說話。是刻意壓低聲音地喊叫。這會兒他聽清楚了,是女客。他站在樓梯邊,豎起耳朵,聽見門鎖哢嚓作響。於是戲劇性的一刻出現了,他快步上樓,從樓梯間伸頭看。陌生的女人,兩只手都在鑰匙孔上,一只捂著另一只。地上放著一個大盒子,套著網兜。

“你們說話了麽?”

他問了,丁先生不在家麽?她回答了,那我等等他。

“這麽說,她進門了?”

松鶴樓蝦油拌面送到時,鮑天嘯已完成供述。林少佐站在審訊桌前很快讀完筆錄。他打開盒蓋,三只仿制乾隆五彩大碗。雪白面條上厚厚覆一層艷紅蝦腦,閃閃發亮。

不,這一點鮑天嘯無法給出肯定答案。回想起來,他什麽都沒看見,他只是“認為”他聽見了打開門的聲音。

可是林少佐,同文書院和陸軍大學的高材畢業生,既是中國通,也是出身於參謀本部謀略課的後起之秀,在他面前,可不容易蒙混過關。你說的任何話,他都要親自實驗。他命令兩名憲兵去樓下,一個站在樓梯間,一個跑到二樓鮑天嘯家,關上門,站在門後。憲兵隊耳朵最尖聽力最好的兩個,如果鮑天嘯能聽見,他們當然也能聽見。如果連他們都聽不見,那麽鮑天嘯十有八九在說謊。

而此刻,林少佐站在鮑天嘯面前,盯視著他,一分鐘,或者兩分鐘。他又轉到椅子背後,伸手拍了一下鮑天嘯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