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鏡中映像

“哼哼,”亨利·梅利維爾爵士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我的外甥?”他邊說邊繼續板著臉,從眼鏡框的上沿陰郁地盯著對方。

他不懷好意地撇著嘴,一雙大手交叉疊在大肚子上,坐在桌子後面的身子,壓得轉椅吱吱直響。他深深吸了口氣,說道:“好吧,來根雪茄,再來點威士忌?……喂,什麽鬼東西這樣有趣?臉皮挺厚的嘛,你他娘的到底笑什麽呢?”

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外甥的這種笑法,簡直就是公開侮辱爵士本人。然而不幸的是,幾乎所有人都如此對待這位偉大的爵士——包括他在國防部的下屬,這堪稱他的一大痛處。諸如此類的事情,難免全部傳進詹姆斯·博恩頓·本涅特先生的耳朵中。

假設你是個剛從海上回來的年輕人,舅舅曾是英國情報局只手遮天的顯赫人物,如今你第一次去他的辦公室,跟他打交道,那你最忌諱的,就是不懂得隨機應變。

盡管在這種平靜日子裏被晾在一邊,亨利·梅利維爾爵士仍然不至於完全無所事事:動蕩的歐洲不時會有體育節目,常常還會有危機消息。詹姆斯·本涅特的父親是H·M的姐夫,在華盛頓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當兒子坐船渡海之前,曾給他講了不少家族隱事。

老本涅特是這樣說的:“不能跟他客套,絕對不能。不管什麽情況都一樣,因為他對此壓根兒就一竅不通。在政治會議上發言時,他會漫不經心地提到內政大臣有個大鼻子,或者形容總理長了一張馬臉,結果惹得麻煩纏身。你也可能發現他正蒙頭酣睡,卻假裝日理萬機。他最喜歡幻想,所有人都對他唧唧歪歪,而事實上卻沒有人理他。他家的從男爵爵位,從兩、三百年前就開始世襲了,但他本人竟是一個奮鬥不息的革命主義信徒。他有最高法院辯護律師和內科醫師的資格證書,然而說話卻顛三倒四、散漫不羈。他的思想粗鄙低俗,那個當打字員的小女生,都被他給嚇壞了。他還敢只穿一雙白襪,連領帶都不系,就在公眾場合招搖過市。你可不要被他的外表騙了:他總以為自己如佛袓般面無表情,又如吝嗇鬼一般愁眉苦臉。也許我還應該加上一句:”老人補充道,“在犯罪調查領域,他是個了不起的天才。”

讓亨利·梅利維爾爵士的外甥驚訝的,正是爵士跟這描述完全契合、分毫不差:在那張大而淩亂的書桌後面,一個兩百磅的身軀擠進椅子中,籲籲喘息著,喃喃抱怨著。他巨大的禿頭映到邋遢房間的窗戶上,在喧囂的國防部中,顯得高大而又沉靜。

亨利·梅利維爾爵士的房間很大,裝飾略見剝落,是這個老舊潮濕的“養兔場”裏最古老的地方,也曾經是白廳①的一部分:它俯瞰著陰冷花園的一隅,還有維多利亞堤②和泰晤士河。聖誕周的幽藍色晨曦,像霧一般凝著霜色,如今模糊了窗戶。詹姆斯·本涅特可以看到防波提欄杆上,一排路燈的熒熒反光,可以聽到窗戶晃蕩的咯吱咯吱聲、大巴士疾馳的轟隆轟隆聲,還有白色大理石壁爐裏火苗的噼啪噼啪聲。除去這火苗之外,屋裏就沒有其他光源了。

H·M·悶坐著,把眼鏡從大鼻子上往下撥弄,眼神閃爍不定。他腦袋上方懸掛著一盞吊燈,燈上垂著一個碩大的聖誕節鈴鐺。

“啊哈!……”亨利·梅利維爾爵士發出一聲咆哮,突然,他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對方,“年輕人,我知道你正看著那鈴鐺呢。別以為我盡在房間裏,掛一些沒什麽用的東西,不過我也是個毫無價值的家夥——媽的,在這個鬼地方,他們就是這樣評價我的。東西是羅莉波掛的。”

“羅莉波?……”

“她是我的秘書,”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又咆哮道,“一個好女孩,但是對我一點都不好。我總是告訴她不要打擾我,因為我正忙著;然而,她卻讓我跟別人通電話。我一直很忙,呸!不過她也會在我桌上擺個花,也會把鈴鐺掛在……”

“呃,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適時打斷道,“既然你不喜歡,那為什麽不拿下來呢?”

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擡起沉重的眼皮,嘴裏開始發出“哼哼哼哼”的噪音,聲如轆轤,目含怒意。而後,他驟然轉換了話題。

“作為外甥,你很會說話,”他說道,“你跟別人沒有區別。讓我們瞧瞧,你是基蒂的兒子,對吧,那個跟美國佬結婚的家夥……”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啐了一口,“你有工作養家糊口嗎?美國佬很會剝削勞動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