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鑒定 51

法國,巴黎,聖路易斯島

他的一身衣服像是一條顏色偏重的灰度色標:藍灰色開司米套頭毛衣,深灰色西褲,黑色絨面革拖鞋。再加上滿頭光滑的銀發和銀邊眼鏡,他看上去給人一種耶穌會士的嚴肅感。這是馬丁希望看到的自己,佐伊想。一個思想活躍的歐洲知識分子,一個不受傳統觀念約束的馬丁,沒有一個叫作沃爾特·蘭德斯曼的蘇黎世銀行家作為父親的馬丁。佐伊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又踏入了禁區。你不知道沃爾特·蘭德斯曼的事,她提醒自己。不知道有一個叫作莉娜·赫茨菲爾德的女人,不知道有一個叫作庫特·沃斯的納粹戰犯,也不知道有一幅藏著危險秘密的倫勃朗肖像畫。在這一刻,只有馬丁。她愛著的馬丁。正在拔掉蒙哈榭葡萄酒瓶的瓶塞,把蜜糖色的紅酒倒入兩只玻璃杯裏的馬丁。

“你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佐伊。”他遞給她一杯酒,稍稍舉起自己手裏的那杯,“幹杯。”

佐伊用酒杯碰了碰馬丁的杯子,試著重新打起精神。“抱歉,馬丁,請原諒我。今天實在很煩。”

因為馬丁的生活“節目”中沒有“煩悶”這個字眼,所以他對佐伊的同情和安慰只持續了一小會兒。他又喝了一點酒,然後把杯子放在富麗堂皇的廚房正中央的大理石島台上。一盞盞嵌壁式鹵素燈優雅地連成一排,每一盞照在馬丁身上都像一道聚光燈。他轉過身去打開冰箱。管家下午已經把食物準備妥當了。他拿出幾個裝滿食物的白色保鮮盒,把它們整齊地排在櫃台上。她意識到,馬丁做任何事情都井井有條。

“我還以為我們之間能無話不說呢,佐伊。”

“我們是啊。”

“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說你今天的事?”

“因為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不多,馬丁。我不希望因為我工作上的煩心事讓你徒增負擔。”

馬丁一臉關懷地看著她——他每次在達沃斯回答一些預先篩選好的問題時也總是這副表情——然後打開保鮮盒的蓋子。他的手像大理石一樣蒼白。即便是現在,看見他做這麽瑣碎的家務活,都還讓人覺得很離奇。佐伊意識到,這些都只是幻覺的一部分,就像他的基金會、他的善行和他新潮的政治觀念一樣。

“我在等著呢。”他說。

“等著聽無聊的事?”

“你從未讓我覺得無聊過,佐伊。”他擡起頭來,微微一笑,“實際上,你總是不斷地帶給我驚喜。”

他的諾基亞響起一段輕柔的鈴聲。他把手機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來,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電話號碼,然後把電話放回去,沒有接。

“你剛剛想說什麽?”

“我可能會被人起訴。”

“帝國航空?”

佐伊十分驚訝。“你看了我寫的新聞?”

“你寫的所有文章我都看過,佐伊。”

你當然看過。然後她想起第一次和格雷厄姆·西摩見面時,他說的很奇怪的幾句話。我們不能公開聯系你,瑞德小姐。因為,很可能有人在監視你,監聽你的電話…… “你覺得文章寫得怎麽樣?”

“讀起來感覺裏面的內容很可信。如果帝國航空的高管和英國政客真的犯了罪的話,那他們應該得到相應的懲罰。”

“聽起來你似乎並不完全相信。”

“相信他們有罪?”他若有所思地揚起眉毛,撥了一點四季豆在長方形餐盤的一端,“他們當然有罪,佐伊。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每個倫敦人都裝出一副很奇怪的樣子。一個人如果要做武器出口的生意,就必須向官員行賄,這是風氣。”

“也許吧。”佐伊表示同意,“但並不代表這麽做就是對的。”

“當然。”

“你有想過這樣做嗎?”

馬丁夾了兩塊蛋餅放在四季豆旁邊。“做什麽?”

“通過行賄拿到政府的合同?”

他輕蔑地微微一笑,又往盤子裏添了幾塊釀雞胸肉。“以你對我的了解,你應該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收購的公司都是精心挑選的。我們絕不會碰國防承包商和武器制造商。”

沒錯,佐伊想。只不過他選擇的是一家使用奴工的泰國紡織廠,一個汙染了方圓百裏每一條河流的越南化工廠和一家正在破壞馬丁曾立誓要挽救的那片熱帶雨林的巴西農企。還有一家位於德國馬格德堡的小型工業企業,在那裏,他正在和挑戰他所宣揚的一切價值觀的伊朗人做著利潤豐厚的秘密生意。她的思維再一次踏入了危險領域。要避免,她提醒自己。

馬丁最後在盤子裏放了幾片法國火腿,然後把食物端到餐廳裏。餐桌已經擺好了。佐伊在面朝塞納河的窗戶前站了一會兒,隨後在老位置上坐下。馬丁舉止高雅地往她的餐盤裏添食物,再往她的杯子裏倒了一點酒。給自己也分好食物、倒上酒後,他開始詢問對方準備起訴的案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