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歸責 34

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

1979年8月13日,著名詩人、大提琴家、阿根廷異見人士瑪利亞·埃斯皮諾薩·拉米雷茲,被人從一架飛翔在兩千米高空的軍用運輸機的貨艙裏扔進了南太平洋。就在她被扔下海的一刹那,負責謀殺行動的上尉用砍刀切開了她的腹部,以保證她落水後,海水能迅速灌入她體內,讓她永遠沉在太平洋底。她的丈夫,著名的反政府記者阿方索·拉米雷茲直到幾個月後才得知妻子失蹤的消息。因為在妻子被殺的同時,他也被當局關押了起來。如果不是因為大赦國際組織不遺余力地吸引人們對他的案件的關注,他十之八九也遭遇了和妻子一樣的命運。被關押一年多以後他成功獲釋,條件是此後不再寫與政治相關的新聞報道。“沉默是阿根廷的一項偉大傳統,”那些將軍把他放出來時說,“我們相信聰明的拉米雷茲先生會發現它顯而易見的好處。”

如果換成別人,可能會聽取將軍們的建議。但是悲憤交加的阿方索·拉米雷茲勇敢無畏地向當局發起了挑戰。他的戰鬥並沒有隨著1983年阿根廷軍政府的倒台而結束。在拉米雷茲數年來成功揭露的多名刑訊逼供者和殺人兇手中,有一位正是當年把她妻子扔下海的那名上尉。當法官終於判定那名上尉有罪的時候,拉米雷茲哭了。幾個月後,當法官判了那名殺人兇手僅僅五年有期徒刑的時候,他再次哭了。他站在法院門前的台階上,大聲宣告阿根廷的司法系統已經和所有失蹤人口一起,躺在了太平洋底。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後,發現家裏一片狼藉,浴缸裏被人裝滿了水。水底放著幾張她妻子的照片,每一張都被撕成了兩半。

阿方索·拉米雷茲逐漸成長為拉丁美洲地區甚至世界範圍內最著名的人權衛士之一,他開始把目光轉向阿根廷的又一段帶有悲劇意味的歷史——與納粹德國的密切聯系。2006年,他發表了一部歷史大作《魔鬼的避難所》,詳細介紹了裴隆政府、梵蒂岡、黨衛軍和美國情報機構如何幫助幾千名戰犯在阿根廷找到了戰後的避難天堂。除此之外,書中還記載了拉米雷茲幫助以色列情報機構揭露和逮捕一名叫作埃裏希·拉狄克的納粹戰犯的經歷。盡管拉米雷茲記錄了那段經歷的各種細節,但他沒有提及與他共事的那名以色列傳奇特工的名字。

那本書讓拉米雷茲成了百萬富翁,盡管如此,他還是抵住了聖特爾莫區北部時髦郊區的吸引,留在了南部西班牙語區。他的房子是一棟巴黎風格的大建築,中庭是一個院子,螺旋梯上鋪著一條褪了色的地毯。這裏既是他的住所,也是他的辦公室。每間房裏都堆滿了成千上萬卷了邊的文件和卷宗。據傳,拉米雷茲所收集的档案總數比得過政府的官方記錄。然而,盡管多年挖掘阿根廷的黑暗歷史,他從未用電子文档記錄任何資料,也從未整理過任何材料。他堅信,亂堆亂放的文件其實更安全,這一點,他已經用實踐證明了。很多次,他回到家後發現屋裏的文件被人翻得一片狼藉,但是重要的記錄從未落入敵人手裏。

客廳裏有一片地方沒怎麽堆放那些文件,拉米雷茲便在那裏接待了加百列和基婭拉。房間一角立著一把落滿灰塵的大提琴,瑪利亞被綁架的那晚把琴留在了那裏。正對著琴的墻上是用玻璃框裝裱起來的兩頁手寫的詩稿,和拉米雷茲剛從監獄裏被放出來時拍的一張照片。與照片裏那個瘦骨嶙峋的人相比,他已經變了很多。如今高大結實的他更像是與機械和水泥打交道的技工,而不像從事文字和思想工作的人。對於自己的外表,他唯一自豪的就是那圈濃密的灰白胡須。一些右派批評人士說,那一大把胡子讓他看起來既有一點像菲德爾·卡斯特羅,又有一點像卡爾·馬克思。拉米雷茲並未把這一評論看成是對他的侮辱。他敬重那兩個人,稱贊他們是堅定不移的共產主義者。

盡管他的公寓裏保存著大量珍貴的文件資料,抽煙時他仍然粗心大意,漫不經心。他總是把還沒有熄滅的煙頭搭在煙灰缸上或者桌子的邊緣。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記得加百利討厭煙味,所以在聊天的時候一直克制自己的煙癮。他們從阿根廷的經濟狀況聊到新任美國總統,再到以色列對待巴勒斯坦人的方式,當然,他認為他們的方式讓人毛骨悚然。最後,當午後的雨滴開始三三兩兩地飄落下來,濺起窗台上的灰塵時,他的記憶回到了幾年前把加百列帶到阿根廷移民辦公室偷看档案的那天下午。在那間辦公室裏,他們從一個被老鼠啃過的盒子裏找到一沓已經開始腐化的文件,從那堆文件中,他們發現了一份档案,顯示埃裏希·拉狄克這個被認為早已去世的人,其實一直都以化名生活在維也納第一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