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頭 20

荷蘭,阿姆斯特丹

莉娜·赫茨菲爾德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她看上去很累。加百列知道,她的心裏已經關上了一扇門。門的一邊是一位孤身住在阿姆斯特丹的老婦女,門那頭,是一個不小心出賣了家人的孩子。加百列建議他們今晚到此為止。他甚至懷疑是不是還有繼續的必要。為了什麽呢?一幅可能永久丟失的油畫?但讓他備感驚訝的是,莉娜執意要說下去,把故事說完。不是為了倫勃朗,她對他說,是為了她自己。她需要傾訴,為了那偷來的在花園裏的短暫時光,她受到了何等嚴厲的懲罰。她需要贖罪。於是,她平生第一次道出了之後的那段經歷。她描述她們一家人是如何在德格拉夫家小孩羞愧的目光中從閣樓裏被拽出來,又是怎樣被帶上一輛貨車,運往阿姆斯特丹曾經最優雅的劇院——荷蘭劇院。

“德國人把那裏變成了關押猶太人的羈押中心。劇院完全變了樣子,樂池裏的椅子撤走了,天花板上的吊燈也沒有了,舞台左邊掛著很多像絞索的繩子。”

她的回憶裏充滿了噩夢般的影像。“斯托克哈德”們大笑著交流今晚的搜捕成果。一個想要逃跑的少年被打得失去了知覺。十幾個從老年公寓裏被拖出來的老頭老太穿著破舊的睡衣一臉平靜地坐在裏面,似乎在等待節目開演。一個身穿黑衣的高個子男人神氣活現地穿過舞台,他一手提著一幅倫勃朗,一手拿著一袋鉆石。

“他是黨衛軍?”

“嗯。”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她猶豫了一下,“我後來才知道的,但我不想說。”

加百列安撫性地點了點頭。莉娜閉上眼睛,繼續講述她的故事。她對他印象最深的,她說,是他擦得油亮油亮的皮鞋散發出的那股皮革味。他有一雙深褐色眼睛,黑色頭發上塗滿了蠟油,皮膚蠟黃,毫無血色。他的舉止帶著一種貴族的氣質,很講禮貌。

“沒有哪個鄉下土老帽會穿那麽好的衣服。他的家境一定不錯,肯定是德國上流社會人士。一開始,他用流利的荷蘭語同我父親交談,知道我父親會說德語之後,才又換成德語。”

“你會講德語嗎?”

“會一點點。”

“你聽懂了他們的談話嗎?”

“零零碎碎地聽懂了一些。那個黨衛軍斥責我父親違背了有關珠寶、藝術品等猶太人財產的法令。他告訴我父親,我們被送往勞工營之前,鉆石和倫勃朗都將被沒收。但他有一個要求,他希望我父親能簽署一份文件。”

“沒收文件?”

她搖搖頭:“一份賣據,不是賣鉆石,而是賣倫勃朗。他希望我父親把那幅畫賣給他,價格是一百荷蘭盾,當然,錢以後再付。一百荷蘭盾……比猶太人捕手在運氣好的時候一晚上掙的錢還少。”

“你看到那份合同了?”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地點了點頭:“德國人做什麽事都講究精確。紙質文件對他們來說很重要。他們把什麽事情都用紙筆記錄下來。毒氣室裏每天死了多少人,留下了多少雙鞋,把死人扔進火葬場之前從他們身上捋下來多少克金子。”

莉娜的聲音再一次低了下去。她沉默了好一陣子,加百列甚至擔心她是不是忘了他們的存在。但很快她又恢復了鎮定,繼續她的故事。今晚,莉娜·赫茨菲爾德已經選中加百列和基婭拉作為她的聽眾。今晚,不準回頭。

“後來我才明白為什麽那個黨衛軍需要我父親的簽名。偷一袋鉆石是一回事,但偷一幅畫,尤其是一幅倫勃朗就是另一回事了。很諷刺,不是嗎?他們殺了六百萬人,但他竟然向我父親索要一份倫勃朗的賣據。他希望拿到那張紙,然後對外宣稱,他是以合法手段購買那幅油畫的。”

“那你父親是怎麽做的?”

“他拒絕了那個人。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找來的勇氣。他告訴那個黨衛軍,他很清楚前面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麽命運,他不會簽署任何文件。那個黨衛軍似乎很驚訝。我想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一個猶太人敢那麽對他說話了吧。”

“他威脅了你父親?”

“沒有,事實正好相反。他一開始有點不知所措,但後來,他看到了瑞秋和我,於是微微一笑。他說勞工營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他說他有個解決辦法,一個交易,兩條命換一幅畫。如果我父親簽了那張賣據,他就讓我和瑞秋活下來。一開始我父親還有些猶豫,但我母親說服了他,我們別無選擇。至少她們還能互相有個伴兒,她說。最後,我父親屈服了,他在賣據上簽了字。賣據一共兩份,他一份,那個黨衛軍一份。”

莉娜的眼裏突然噙滿了淚水,她的兩手開始顫抖。她不再悲傷,而是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