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灰燼之河 37(第2/3頁)

一段記憶回放出來。那是1945年1月,一隊衣衫襤褸鐐銬鋃鐺的猶太人腳步蹣跚地走著。那條路很像眼前的這條路。那是條始於比克瑙的路。數以千計的猶太人,人人都有一肚皮的故事,人人都是見證者。他曾提議過,要在撤離前清洗全營的犯人。他得到的回應是不行。因為帝國內部急需奴隸充作勞力。勞力?從比克瑙出發的大多數猶太人連路都走不動,更別說掄斧頭揮鐵鍬了。他們不適合做勞力,只能淪為屠殺對象。他親手殺過不少。為什麽,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們為什麽命令他清理萬人坑,然後允許數以千計的證人走出比克瑙這樣的地方?

他強迫自己睜開眼睛,盯著窗外。他們正沿著河岸行駛,快到烏克蘭邊境了。他認識這條河,骨灰之河,屍骨之河。他不知道這條布格河裏淹沒的,是幾萬人,還是幾十萬人。

到了一座廢棄的村莊:烏拉斯克。他想到了彼得曾經提出過警告。“如果我成了競選總理的熱門人選,”彼得曾說,“有人會想盡辦法揭露我們的。”他知道彼得說得沒錯,但他也深信自己能夠對付得了任何威脅。他錯了,如今他的兒子將面臨難以想象的選舉醜聞,這全都是因為他。如今就好像猶太人將彼得帶到萬人坑的邊上,將槍口抵住了他的頭。拉德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阻止他們扣動扳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完成一次交易,組織一場最終的逃亡。

這個猶太人,他幹嗎用這雙不依不饒的綠眼睛瞪著我?他指望我怎樣?道歉?跪下抹眼淚,溫情泛濫?猶太人不懂,他怎會知道我根本不覺得我犯了罪?上帝的手在推動我,教會的教育在支持著我。難道不是牧師一直在教導我們,是猶太人謀殺了上帝嗎?教皇和他的大主教們明知道我們在東邊做的事情,不是照樣默不作聲嗎?難道猶太人指望我現在就幡然悔悟,說我犯下了可怕的錯誤?那他為什麽這樣看著我?很熟悉,這樣一雙眼睛,他曾經在哪裏見過。也許是因為他們給他用了藥物,他什麽也不能確定了。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還活著。也許他已經死了,也許是他的靈魂正在布格河上遊蕩,也許此地就是地獄。

又一座村莊:沃拉烏拉斯克。他知道下一座村莊是什麽:索比堡……

他閉上眼睛,天鵝絨幕布再次裹住了他。那是在1942年春,他驅車離開基輔,行駛在日托米爾公路上,旁邊坐著一位流動屠殺分隊的司令。他們前往一座山谷,去查看那裏出現的泄密問題。那個地方,烏克蘭人稱之為巴比亞。他們到達的時候,太陽正親吻著地平線,黃昏已近了。不過,還有足夠的光亮讓他們看清谷底出現的奇怪現象。大地似乎得了癲癇症,泥土在抽搐,氣體噴向空中,伴著惡臭的液體一陣陣湧出地表。是腐臭!耶穌啊,屍體的腐臭。他能聞見。

“什麽時候開始的?”

“冬天過去後不久。地面解凍,然後屍體也解凍了。他們腐爛得很快。”

“下面有多少屍體?”

“三萬三千名猶太人,幾名吉普賽人,還有些蘇聯俘虜。”

“在整個峽谷布置警戒線。我們盡快趕回來處理這個地方,不過現在有別的地點要優先處理。”

“什麽別的地點?”

“一些你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比克瑙、貝爾澤克、索比堡、特雷布林卡。我們在這裏的工作算是結束了。別處,他們還要迎接新來的人。”

“你會如何處理眼前這個地方呢?”

“我們會挖開萬人坑,燒掉屍體,然後碾碎骨頭,將碎片散在樹林裏、河裏。”

“焚燒三萬三千具屍體?我們在殺人行動中嘗試過。我們用過火焰噴射器,我的上帝啊,可是大規模露天焚燒是行不通的。”

“那是因為你沒有修建一座合理的焚屍塔。在切爾姆諾,我已經證明這是可行的。相信我,柯特,有一天這個叫作巴比亞的地方,還有這裏曾經居住過的猶太人,都會變成縹緲的傳說。”

他扭轉自己的手腕。這一次,疼痛沒能讓他醒過來。幕布拒絕打開。他繼續困鎖在記憶的牢籠裏,在骨灰的河流裏跋涉。

他們繼續穿行在沉沉的夜裏。時間裏充滿了回憶。膠帶切斷了他的血液循環,他感覺不到雙手雙腳的存在了。他一會兒熱得發燒,一會兒凍得寒戰。有一度他感覺車似乎停了,他嗅到了汽油。他們在加油嗎?又或者,那僅僅是記憶中,鐵軌上漏油的味道?

藥物的作用終於褪去。現在他醒了,警覺了,而且意識到自己肯定沒有死。猶太人流露出篤定的神態,可以推想行程將近結束。他們經過了謝德爾策,接著,在索科洛-博德拉斯科,他們轉進了一條較窄小的鄉村公路。下一站是迪堡,然後是科索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