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灰燼之河 37

東部波蘭

清醒與昏迷之間的阻隔,猶如一道幕布,隔著它,他可以任意出入。他不知道在這道幕布內外穿行了多少次。時間,猶如他的漫長生命,已經不再歸他掌管。他在維也納美麗的寓所,似乎是別人的,坐落在另一個人的城市裏。他對以色列人大聲喊出自己真名實姓的那一刻,有些事情發生了改變。此時路德維格·沃格爾對他來說就像個陌生人,像一個與他相識但多年未見過的人。他又變回了拉德克。不幸的是,時間並未善待他。英挺的黑衣男子如今變成了弱小、軟癱的階下囚。

猶太人把他留在了折疊床上。他的雙手和雙腳腳踝被銀色包裝膠帶縛住,身體被皮帶綁定,猶如一個精神病人。他的雙手手腕成了清醒和昏迷之間的一道門戶。他的手腕只能轉到某個角度為止,再多一點膠帶就會將他的皮肉勒疼。他有時候會從幕布後走出來,回到現實王國。做夢?把這些景象稱作夢,合適嗎?不,它們太真切了,太清晰了。它們是記憶,他控制不了它們。他所能做的,只能用猶太人的膠帶紙勒痛自己,如此才能使它們中斷片刻。

他的臉離窗戶不遠,玻璃尚能透光。醒來的時候,他可以看見沒有盡頭的黑色鄉村,黑暗中沉睡的村莊。他還能讀出路牌上的地名,不過用不著路牌他也知道他在哪裏。曾經,在另外一段人生裏,他曾經統治著這片土地上的夜晚。他記得這條路:達克瑙、祖科瓦、納洛爾……他還說得出下一個村莊的名字,不用等它掠過窗前:貝爾澤克……

他閉上眼睛。為何是現在呢,在過去這麽多年後?戰爭過去後,一直沒有人格外關注這位在烏克蘭服過役的黨衛軍軍官——當然,除了俄國人。曾幾何時,他的名字浮出水面,有人發現了他同萬湖會議之間的聯系,那時候,格倫將軍安排了他的逃生和隱匿。他的舊日生涯就此藏在了身後。他獲得了上帝、教會甚至是敵人的原諒,他們都熱切地向他開啟方便之門,因為他們感到了猶太-布爾什維克的威脅。各國政府很快便不再熱衷於起訴那些所謂的戰爭罪犯。西蒙·維森塔爾[1]是個業余選手,只會盯著艾希曼和門格勒這樣的大魚,無意之間卻幫了像他這樣的小魚,讓他們有機會找到避難所。當時出現過一次嚴重的危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有一名美國記者,當然,又是猶太人,來到維也納,問了過多的問題。在南下前往薩爾茨堡的路上,記者一頭栽進了峽谷裏,威脅就此消除了。拉德克下手的時候絲毫沒有猶豫。也許當初他一覺察到麻煩的苗頭,就該立即將麥克斯·克萊恩也扔進峽谷。當天他就在中央咖啡館注意到克萊恩了,接下來的幾天也一直發現此人不太對勁。他的直覺告訴他有麻煩。可他猶豫了。接著克萊恩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猶太人拉馮,到那會兒已經太晚了。

他再次穿過幕布。他來到了柏林,坐在了蓋世太保頭目、集團長海因裏希·繆勒的辦公室裏。繆勒剔了剔牙齒間的午餐,向他揮舞著一封來自外國事務辦公室的信。那是1942年。

“有關東部行動的傳言似乎已經傳到了敵人那裏。瓦爾特高地區有一個地方也出現了問題。有人投訴說出現了某種汙染。”

“我可否問一個直接的問題,集團長先生?即便傳言傳到了西邊,那又怎麽樣呢?誰又會相信這種事情是真的呢?”

“謠言是一回事,埃瑞克。要是有證據就完全不同了。”

“誰能發現得了證據?愚蠢的波蘭人?斜眼角的烏克蘭汙水工人?”

“也許是那些叫伊萬的家夥。”

“俄國人?他們怎麽可能……”

繆勒舉起一只泥水匠的手。打住,討論停止。隨即他就明白了。元首在俄國的戰事不如預計的順利。東方的勝利再也不是確定無疑的事情了。

繆勒一欠身:“我真想送你去地獄,埃瑞克。我真想把你這張日耳曼人的臉塞進糞堆裏,讓你再也見不到天日。”

“我該如何報答您的厚愛呢,集團長先生?”

“把爛攤子收拾幹凈。徹底。所有的地方。你的職責就是讓傳言永遠只是個傳言。行動結束後,我要你成為唯一的活口。”

他又醒了。繆勒的臉孔變成了波蘭的夜幕,真奇怪,不是嗎?他對萬湖會議的真正貢獻不是殺戮,而是收攤和保密。不過現在,經過了六十年的漫漫歲月,他的麻煩終於來了,就因為當初在那個奧斯威辛的星期天,他在酒後玩了那場“遊戲”。1005行動?不錯,那出戲是他唱的。不過,不應該有猶太幸存者出來指證,證明他就站在萬人坑邊上,那是因為根本就不應該有幸存者。他做得很徹底。早該有人提醒艾希曼和希姆萊,讓他們也把事情做絕的。他們太蠢了,留下太多的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