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灰燼之河 30

維也納

第一行政區的午夜死一般寂靜,這是只有維也納才有的靜,肅穆而空曠。克魯茲對此聊感安慰,不過這種感覺並沒有維持太久。老頭兒居然把電話打到家裏了,這極為少見。此前克魯玆也從來沒有被人從床上叫起來去開會的經歷,他估計不會是什麽好消息。

他看著街道,並不見任何異常,又瞥了一眼倒視鏡,確定沒有人跟蹤。他從車裏爬出來,走到氣勢逼人的大門前一一這裏就是老頭兒的房子,一座玄武巖的豪宅。在一樓,閉合的窗簾後透出燈光。整個二樓只亮著一盞燈。克魯茲按響了門鈴。他感覺有什麽人在監視他,這是種極其細微的感覺,似乎有人在他的後頸處呼吸。他回頭看看,什麽也沒有。

他再次把手伸向門鈴,然而還不等按下去,一陣鳴聲就響起來,門閂彈開了。他推開大門,穿過前庭。剛走到門廊,房門就開了,門口站著一名男子,身穿正裝,松垮垮地系著領帶。他毫不掩飾地露出了肩部的槍套和裏面的格洛克手槍。克魯茲對此情景並不驚訝,他很熟悉這個男人。他是國家警察署的前任警官,名叫克勞斯·哈爾德。是克魯茲雇了他來給老頭兒當保鏢的。哈爾德通常只在老人外出或在家會客的時候才陪在他左右。他的出現,如同那個午夜打到克魯茲家裏的電話一樣,都不是什麽好征兆。

“他在哪兒?”

哈爾德沒言語,只是看了看地板。克魯茲解開雨衣紐扣,走進了老人的書房。隱藏在墻面裏的拉門開了,一間小小的、膠囊般的電梯正在等候著。他走進去,按下一個按鈕,電梯向下開動了。幾秒鐘後,電梯門再次打開,眼前是一間地下密室,室內的裝潢是柔和的黃色調和巴羅克式鍍金紋飾,體現了老人的品位。這間屋子是美國人為他建造的,為了讓他在這裏召開重要會議,避免遭到俄國人的監聽。他們還建了走廊,走廊入口是不銹鋼的防爆門,門上裝著一套復合門鎖。在維也納,知道這條走廊通向哪裏、另一端又住著誰的人極少,而克魯茲就是其中之一。

老頭兒坐在一張小桌前,眼前擺著一杯酒水。克魯茲看得出他很不安,因為他一直在玩轉著玻璃杯,向右兩圈,向左兩圈。真是個奇怪的習慣,克魯茲心想。老頭兒的動作讓人感到如臨地獄。他琢磨著老頭兒的這個習慣可能是從前世帶來的,來自另一個世界。克魯玆想象著這樣一幅場景:一名俄國的政治委員被鎖在一張審訊桌前,老人就坐在桌子另一端,從頭到腳一身黑色,一邊玩轉著杯子,一邊用那雙深不見底的藍眼珠盯著受審的獵物。克魯茲的心一陣狂跳。那些可憐的雜種們,他們要是見了這陣勢,怕是還沒動真格的,就得嚇出屎尿了。

老頭兒擡頭看過來,杯子也不轉了。他冷冷的眼光凝視著克魯茲襯衣的前襟。克魯茲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扣子扣錯了位。他是摸著黑穿的衣服,為了不弄醒妻子。老人指了指一張空椅子。克魯茲扣好扣子,然後坐下來。老頭兒的杯子又開始轉起來了,右邊兩圈,左邊兩圈。右,右,左,左。

他不打招呼也不作鋪墊就開始發言了,似乎只是剛才被一陣敲門打斷了談話一般。老人說,在過去的七十二個小時裏,他們發動了兩次行動,為的是取那個以色列人的性命,一次在羅馬,第二次在阿根廷。不幸的是,兩次都沒得手。在羅馬,顯然是以色列情報部門的同事救了他。在阿根廷,情形要更為復雜些。有證據顯示,如今美國人也參與進來了。

當然,克魯茲滿腹疑問。通常情況下,他會管住自己的嘴巴,等老頭兒把話講完。然而此刻,他只睡了半個小時就被人從床上叫起來,於是再也顧不上一貫的涵養功夫了。

“以色列人去阿根廷做什麽?”

老頭兒的臉沉下來,他的手也凝住不動了。克魯茲越界了——在界線的一邊,是他所知道的老頭兒的過去;另一邊,是他永遠也不該知道的東西。在牢牢的盯視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胸口緊繃起來。這個男人有能力在七十二小時內在兩個大洲策劃兩次刺殺行動。把這樣的男人激怒可是非同小可。

“你沒有必要知道為什麽以色列人會在阿根廷,甚至不需要知道他有沒有到過那裏。你只需要知道事情的後果很嚴重。”老人又開始轉杯子了,“你也許能料想到,美國人對一切都了如指掌。我的真實身份,我在戰爭中做過的事情,沒什麽可以瞞得住的。我們當時是盟友,我們並肩作戰,對付共產主義。從前,我一直認為他們不會輕舉妄動,倒不是因為他們對我個人有什麽忠誠,而是因為有些事情抖落出來會造成尷尬。我對他們從來沒抱什麽幻想,曼弗雷德,我對他們來說就是個婊子。他們找上我是因為那時他們勢單力薄,又需要幫手,不過如今冷戰結束了,我就像個被甩的女人,他們情願把我給忘了。現在,他們和以色列人又蜜裏調油的……”他沒有把話說完,“懂我的意思嗎,曼弗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