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名堂 21

羅馬

第二天早上加百列在唐尼餐廳找了個座位喝咖啡。三十分鐘後,來了一名男子,直奔吧台。他的頭發硬如鋼絲,寬闊的臉頰上長滿痤瘡。他穿的衣服很貴,但是已經很破舊。他連喝了兩杯“迅火”特濃咖啡,從始至終還不停地抽著煙。加百列低頭看了一眼他的《共和報》,臉上露出了微笑。西蒙·帕斯納身為機構在羅馬的派員已經五年了,然而時至今日他的外表依舊粗獷,盡顯昔日內蓋夫定居者的本色。

帕斯納付了賬,去了廁所。待他出來時,已經戴上了眼鏡,這是一個暗號,表示會面已經開始了。他穿過旋轉門,在維內托大道的人行道上頓了頓,隨後邁步向右走去。加百列將錢留在桌上,跟著他走出去。

帕斯納穿過意大利科爾索大街,進入鮑格才別墅園林。加百列沿著科爾索大街又走了一段路,然後從園林的另一個入口進入。他和帕斯納在一條林蔭步道碰頭,介紹自己是來自蒙特利爾的雷內·杜蘭。他們一道向廣場走去。帕斯納點起了一支煙。

“據傳言你在阿爾卑斯山裏僥幸逃過一劫。”

“消息傳得真快。”

“情報機構就像一群猶太長舌婦的縫紉小組,你知道的。不過你還有個更大的問題。勒夫已經定下規矩:‘艾隆出局了。如果艾隆找上你們,你們都要拒之千裏。’”帕斯納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來這裏是出於對老頭兒的忠誠,不是對你,‘杜蘭’先生。這樣處理是最好的。”

他們坐在了鮑格才別墅前庭的一處大理石凳上,分別朝向相反的方向,以便警戒跟蹤監視者。加百列向帕斯納講述了黨衛軍埃瑞克·拉德克化名奧托·克裏布斯逃到敘利亞的事情。“他去大馬士革不是為了學習古代文明,”加百列說道,“敘利亞人讓他入境是有原因的。如果他和當時的政權走得很近,那就應該出現在档案裏。”

“所以你希望我作個調查,看看在大馬士革能不能找到他的線索?”

“正是。”

“你怎麽能指望我展開調查,又不被勒夫和安全部門發現?”

加百列看了看帕斯納,似乎是在說,這問題太侮辱人了。帕斯納當場繳械:“好吧,實話說,我也許能找到一個調研處的女孩子,她可以替我仔細查看一下档案。”

“只有一個女孩子?”

帕斯納聳聳肩,將煙頭丟在石子路上:“對我來說連這都還沒十足把握呢。你住哪兒?”

加百列告訴了他。

“有家餐廳叫拉卡波那拉,就在鮮花廣場的盡頭,靠近噴泉。”

“我知道。”

“八點鐘趕到那裏。會有人用布魯納奇的名字在那裏訂好八點半的座位。如果是兩個人的訂位,說明調查失敗。如果是四個人的訂位,就趕到法爾內塞廣場去。”

在台伯河對岸,距離聖安妮門只有幾步之遙的一座小廣場上,修表匠坐在一間露天咖啡館的陰涼裏,呷著卡布奇諾。鄰桌一對身披法衣的教士正談得火熱。修表匠雖然不懂意大利語,但他料定他們是梵蒂岡教廷裏的官僚。一只弓背的野貓徘徊在修表匠的兩腿之間,乞討著食物。他將那畜生夾在兩腳踝之間,慢慢地加力擠壓,最後那只貓奮力嚎叫著逃脫了。兩個教士不以為然地擡眼看著他。修表匠把錢留在桌上,走開了。想象一下,咖啡館裏居然還有貓。他盼著快點結束羅馬的工作,回到維也納去。

他沿著貝爾尼尼柱廊走著,又停下片刻,朝台伯河方向望了望寬闊的協和大道。一名觀光客遞過來一只一次性相機,請他幫忙在羅馬教廷的正面拍張照,說的是很難聽懂的斯拉夫口音。奧地利人一語不發,指了指自己的手表,意思是正在趕約會,就要遲到了,隨即轉身走了。

他從柱廊入口以外的巨大廣場上穿過,廣場上嘈雜聲如雷,入門處記錄著一位教皇的名字。修表匠雖然對古董鐘表以外的東西不太感興趣,卻也知道那位教皇是位有爭議的人物。他感到教皇身上那些糾纏不清的故事頗為滑稽。好吧,他在戰爭中沒有救助過猶太人。可是從什麽時候起教皇有義務去幫猶太人呢?說到底,他們一貫是教廷的仇敵嘛。

他轉進了一條窄街的入口,背向梵蒂岡,面朝雅尼庫魯姆山的山腳走去。街中暗影沉沉,兩側夾道的是灰塵覆蓋的赭石色建築。修表匠走在破碎的步道上,找尋著早晨電話裏給他的地址。他找到了,進門之前卻猶豫起來。在熏黑的玻璃上,刻著一行字:朱塞佩·蒙迪亞尼。修表匠核對著抄在紙片上的地址。伯格聖靈街,22號。他找對地方了。

他把臉緊貼在玻璃上。玻璃裏面的房間裏堆滿了耶穌受難像、貞女像、一座座作古的聖人雕像、念珠和像章,所有的一切都號稱是接受了教皇親手賜福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層來自街上的細細塵土。盡管修表匠成長在嚴格的奧地利天主教家庭,卻沒辦法理解一個人怎麽能面對一尊偶像膜拜祈禱。他已經不信上帝和教會了,他也不相信命運,不信神靈對人間的幹預,不信來世,也不信有什麽幸運。他相信人要主宰自己的生命歷程,就好比鐘表裏的齒輪組能控制指針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