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名堂 19

羅馬

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的正殿位於舊城區,就在納沃納廣場的西邊。幾個世紀以來,這裏一直是德國教會在羅馬的駐地。教皇哈德良六世是一位德國造船師的兒子,也是約翰·保羅二世之前的最後一位非意大利教皇。他的陵寢十分壯觀,就在主祭壇的右側。與教堂相連的神學院在“和平之路”的一端。第二天早晨,在前庭的冷峻陰影下,他們與西奧多·德雷克斯勒主教會面了。

多納蒂大人用漂亮的意大利口音的德語向他問候,又介紹說加百列是“博學的塞繆爾·魯賓斯坦教授,來自希伯來大學”。德雷克斯勒向他伸出手去,那出手的角度很奇怪,一時間,加百列竟不知該與他握手還是去吻他的戒指。略一猶豫,加百列給了他堅實的一握。他的皮膚很涼,猶如教堂的大理石。

神學院院長引領他們上樓,進入一間低調的辦公室,室內的圖書填滿了四壁。只聽他長袍瑟瑟一響,已經坐進了最大的一張椅子裏。朝陽斜照,穿過高大的窗戶。一副金色大十字架佩在他胸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矮胖身材,年近七十,一頭白發構成了一道光環,兩頰是極為鮮明的粉紅色。一張小嘴巴的兩角永遠翹著,構成了一張微笑的臉——即使是此刻,在他明顯不開心的時候。他那一雙淡藍的眼珠閃閃爍爍,透露出莊嚴和智慧。這樣一張臉,能讓病人感到安慰,讓罪人產生對上帝的畏懼。多納蒂說得不錯,加百列必須步步謹慎。

多納蒂同主教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互道客氣話,贊頌著教皇陛下的聖明。主教告訴多納蒂,他一直在為教皇永遠的健康祈禱,多納蒂則告訴他教皇對德雷克斯勒主教在神學院和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的工作格外滿意。他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地稱呼德雷克斯勒主教為“大人”。客套到了最後,德雷克斯勒完全飄飄然了,加百列真擔心他會從椅子上滑下來。

多納蒂最終繞到了主題上,說出了此次來的目的。德雷克斯勒的情緒迅速晴轉陰,就像一片烏雲恰好遮住了太陽,雖說他的臉上依然頑強地保持著微笑。

“調查胡德爾主教在戰後為德國難民所做的工作,本來就是有爭議的,我看不出這麽做對羅馬天主教和猶太人之間的和解有什麽好處。”他的嗓音幹澀輕柔,口音是維也納腔調的德語,“如果對胡德爾主教的所作所為做一個公平執中的考察,大家會看到他也曾幫助過許多的猶太人。”

加百列一欠身,該輪到他這位博學的希伯來大學教授出場了:“如果照您所說,大人,胡德爾主教在羅馬大搜捕中也藏匿過猶太人?”

“大搜捕之前之後都有過。有許多猶太人就住在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的圍墻之內。當然,都是些受過洗的猶太人。”

“那些沒受過洗的呢?”

“他們是不可以藏在這裏的,那樣不合適。他們會被送往別處。”

“原諒我,大人,如何才能區分一個受過洗的猶太人和普通的猶太人呢?”

多納蒂神父蹺起了二郎腿,然後小心地撫平褲腿上的折痕,這是個信號,讓他停止這方面的詰問。主教吸了口氣,冋答了這個問題。

“他們也許是接受了幾道簡單的問題測試,問的都是信仰和天主教教義的內容。又或許是有人請他們背誦天主教的主禱文或是《福哉瑪利亞》。誰說的是實話,誰又是為獲得神學院的庇護而撒謊,真相很快就浮出水面了。”

敲門聲響起,路易吉中止這段交談的期望自然地達成了。一個年輕的見習修士端著銀質托盤進入室內。他為多納蒂和加百列倒了茶。主教喝的是加了薄薄一片檸檬的熱水。

男孩兒走後,德雷克斯勒說道:“不過我可以肯定你們對胡德爾主教救護猶太人的行為不感興趣,難道不是嗎,魯賓斯坦教授?你感興趣的是他如何救助戰後的德國軍官。”

“不是德國軍官,而是被通緝的黨衛軍軍官。”

“他不知道他們是戰犯。”

“我看這樣的遁詞不足信吧,大人。胡德爾主教是位忠實的反猶主義者,也是希特勒政權的支持者。他這樣的人在戰後幫助那些奧地利人和德國人,而且不顧忌他們所犯的罪行,難道不順理成章嗎?”

“他反對猶太人,完全是神學意義上的反對,而不是社會性的。至於他對希特勒政權的支持,我沒什麽可辯駁的。胡德爾主教自己的言論和文字都對他不利。”

“還有他的車,”加百列補充著,正好用上了摩西·裏弗林提供的資料,“胡德爾主教的官方用車上始終插著第三帝國的旗幟。他對自己的情感傾向毫不隱晦。”

德雷克斯勒呷了口檸檬水,將冰冷的目光轉向了多納蒂:“就像教會內的許多人一樣,我本人也很關注教皇閣下的歷史委員會,但是出於對教皇的尊敬,我僅僅把這份關心放在自己心裏。現在,神學院似乎也成了顯微鏡下的焦點。現在我必須明確表示,我不會讓這座偉大學府的名譽陷入歷史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