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2(第2/3頁)

最後一個到來的是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他是聖喬凡尼禮拜堂項目的負責人,是位步履蹣跚的大胡子,身穿一件絲滑的白襯衣,粗脖子上圍著一條真絲圍巾。在威尼斯的大街上,遊客們會錯把他當作帕瓦羅蒂。威尼斯本地人則極少會犯這樣的錯誤,因為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經營著全威尼斯最成功的藝術品修復公司。在威尼斯的藝術圈,他可是典範。

“早——安——”他的嗓音帶著歌劇般的共鳴回響在中央大殿。他伸出一只巨手抓住修畫師的工作台,猛力地搖晃了一下。修畫師像滴水嘴怪獸一樣傾向一側,瞥望著他。

“你差點就把一個早晨的辛苦工夫都破壞了,弗朗西斯科。”

“聽以我們才需要使用隔離漆,”提埃坡羅舉了舉手裏的白色紙袋,“要不要羊角面包?”

“上來吧。”

提埃坡羅擡腳踩上了腳手架的橫杠向上攀去。修畫師能聽得出來,鋁制管材在提埃坡羅超重的身軀下繃得緊緊的。提埃坡羅打開紙袋,將袋裏的杏仁面包遞給修畫師,又自己取了一個,一口便吞下了一半。修畫師坐在平台一邊,雙腳在邊緣以外晃蕩著。提埃坡羅站在祭壇畫面前,審視著他的工作成果。

“要不是事先知道是怎麽回事,我會以為喬凡尼老先生半夜裏溜進來自己替自己修了畫。”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弗朗西斯科。”

“是啊,可惜有這份天才的人太少了。”此刻,剩下的羊角面包也沒入了他的口中。他抹去胡子上的糖霜:“何時能完工?”

“三個月,也許四個月。”

“依著我的短淺目光,三個月總好過四個月。不過我可不逼你,要是把咱們的大天才馬裏奧·德爾韋基奧給逼急了,上天都不答應啊。有什麽旅行計劃嗎?”

修畫師隔著面包盯著提埃坡羅,緩緩搖頭。一年前,他曾被迫向提埃坡羅承認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職業。而這位意大利人則一直信守承諾,沒有把他的信息透露給任何人,不過有時候,他會在他們單獨相處時請修畫師說兩句希伯來語,為的是提醒自己:這位傳奇人物馬裏奧·德爾韋基奧,其實是來自以色列耶斯列谷地的加百列·艾隆。

一陣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砸在教堂的屋頂。在工作台的上空,高高的禮拜堂頂端,那雨聲如同陣陣擂鼓。提埃坡羅向天舉起雙手,做了一個哀告上蒼的動作。

“又來暴風雨了,上帝幫幫忙吧。他們說最高積水位可能達到五英尺,上一回的積水我還沒完全排幹凈呢。我喜歡這地方,可連我都不知道還能忍受多久。”

今年,這個季節的積水問題尤其棘手。威尼斯已經遭了五十多次洪水,而持續三個月的冬季仍未過去。加百列的家已經泛濫多次,所以他把家裏一樓的所有東西都搬空了,又在門窗周圍都裝上了隔水的屏障。

“你會在威尼斯終老的,就像貝利尼一樣,”加百列說道,“我會把你葬在聖米凱萊的一棵絲柏樹下,修一座巨大的墓室,讓它配得上你的巨大成就。”

提埃坡羅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描繪,盡管他心裏清楚,同大多數威尼斯人一樣,到時候他也只能落得一場有失體面的大陸式葬禮。

“那你呢,馬裏奧?你會死在哪裏?”

“要是運氣好,我會在自己選定的時間和地點死去。這大概是我這種人最大的福分。”

“你只要幫我一個忙。”

“什麽?”

提埃坡羅凝視著受了傷損的畫作:“在你死之前把祭壇畫修好。這是你欠喬凡尼的。”

四點鐘過後,聖馬可教堂上空的洪水警笛拉響了幾分鐘。加百列急忙清理了畫筆和調色盤,可是當他爬下腳手架,穿過中央大殿,來到了正門口時,街上已經積了幾英寸高的洪水。

他回到室內。同大多數威尼斯人一樣,他也有幾雙橡膠防水靴,分別存放在各個關鍵的地點,以備不時之需。放在教堂裏的這雙是他的一號主力,是翁貝托·孔蒂借給他的。孔蒂是威尼斯的修畫巨匠,加百列的學徒生涯就是隨他度過的。加百列無數次想把靴子還給他,但是翁貝托一直沒有收。留著吧,馬裏奧,把它和我傳你的技藝都好好留著,它們會派上大用場的,我保證。

他穿上翁貝托那雙褪了色的舊靴子,又套上一件綠色的雨披。片刻後,他蹚過洪水沒過小腿的聖喬凡尼教堂街,好像一只土褐色的鬼魅。在新星街,城市清潔工今天沒有鋪設一種叫作“步行板”的木質踏板一一這是個不好的征兆,加百列知道。那是因為人們預計洪水會非常猛烈,“步行板”必定會被沖走。

當他來到聖萊昂納多大街的時候,洪水已經快沒過他的靴筒了。他轉進一條巷子,這裏很安靜,唯一能聽到的是水花濺起的聲音。他沿著巷子來到新猶太區,那裏橫跨著一座臨時搭建的木質行人橋。一組沒有燈光的公寓樓漸漸升起,進入他的視野,它們比威尼斯的其他建築更高大,因而頗為引人注目。他涉水穿過一條已經淹沒的甬道,來到一座大廣場上。兩個留著胡須的猶太教學生從他面前走過,踮著腳穿過洪水彌漫的廣場,朝猶太教堂走去。他們披著猶太教的大披巾,披巾的流蘇垂落在他們的褲腿上。他向左轉,朝2899號的大門走去。一塊銅質小標牌上用英文和意大利文寫著:威尼斯猶太人社區。他按響了門鈴,迎接他的是對講機裏一個老婦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