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2

威尼斯

這座土紅色的小教堂是為卡納雷吉歐區一個貧窮的教區而建的。修畫師來到側門前,在造型優美的玄月窗下停步,從自己防雨外套裏掏出一套鑰匙。他打開裝飾繁復的橡木門的鎖,悄步溜進門去。一陣寒風挾著沉重的濕氣和古舊蠟燭的氣味拂過他的面頰。他在半明半暗之中立定了片刻,然後穿過寧靜的正十字架中殿,朝著教堂右側的聖徒哲羅姆禮拜堂走去。

修畫師的步態輕盈,略微有些向外側彎曲的雙腿透露出從容和篤定。他生了一張長臉,尖下巴,細巧的鼻子宛如用木頭雕刻而成。他的顴骨寬闊,一雙綠色的眼珠流露出一抹西伯利亞大草原的氣息。一頭黑發剪得很短,兩鬢處已經變成了灰色。從這樣一張臉上,看不出他來自哪個國家;憑這張臉,這位修畫師的語言天賦恰好可以自由發揮。在威尼斯,他所用的名字是馬裏奧·德爾韋基奧。這當然不是他的真實姓名。

祭壇裝飾畫藏在帆布遮蓋的腳手架後面。修畫師抓住了鋁制的管材,悄無聲息地攀上了腳手架。他的工作平台同昨天下午離開時一模一樣:畫筆和調色盤,顏料和調色油,各歸各位。他扭亮了一排熒光燈。要修的畫是喬凡尼·貝利尼的最後一件大型祭壇畫——此刻它正在強烈的燈光下放射著光輝。聖人克裏斯托弗站在畫面的左側,幼年基督就騎在他的肩上。他的對面站著圖盧茲的聖路易斯,手裏拿著權杖。頭上戴著主教的冠冕,身披鑲金的紅色錦緞披風。在他們上方的一塊平地上,聖徒哲羅姆面對著一部打開的《詩篇》,背後是色調鮮明的藍天,配著棕灰色的雲朵。每位聖人都彼此分開,單獨面對上帝,如此徹底的隔絕感。細看之下幾乎令人心痛。一個八十歲的老人還能創作如此作品,實在令人驚異。

修畫師在高聳的畫幅面前靜立不動,宛然變成了貝利尼巧手之下的第四位人物。他任憑自己的心神遊離於形骸之外,徜徉在畫幅中的景物之間。片刻後,他往調色盤裏倒了些媒介劑,又加了些顏料,添了些稀釋劑,將濃度和強度調至最佳。他再次擡眼望著畫面。根據其溫暖而豐富的色彩,藝術史專家雷蒙·範·馬爾勒認定此作顯然出自提香的手筆。雖說修畫師對範·馬爾勒不敢不敬,可還是認為他犯下了令人遺憾的錯誤。這兩位藝術家的作品,修畫師都曾經親手修復過,因而熟諳他們的筆法,就如同熟悉自己眼眶周圍的皺紋一般。聖喬凡尼禮拜堂的祭壇畫是貝利尼受命創作的,而且接受任務的唯有他一個人。再說,創作這幅畫的時候,提香正不遺余力地想取代貝利尼成為威尼斯畫壇的翹楚。修畫師無論如何不相信喬凡尼能請得動年輕氣盛的提香來給他助陣,更何況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作品。範·馬爾勒如果功課做到了家,就不會犯下如此荒謬的錯誤貽笑大方。

修畫師戴上一副眼鏡式放大鏡,瞄準了聖人克裏斯托弗的玫瑰色外袍。這幅畫一度飽受冷落,幾十年來歷盡寒暑風霜和香燭的熏烤。克裏斯托弗的袍子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澤,表面的顏色紛紛剝落,露出了裏層的斑斑色塊。修畫師已經得到了授權,允許他修復時采用大膽的手段。他的使命,就是要恢復作品原有的光彩。而艱巨之處在於,既要使它煥發光華,又不能太過做作,以免使之看起來像一件贗品。簡言之,他必須不著痕跡,要使這幅畫好像是由貝利尼本人修復的一般。

修畫師獨自工作了整整兩個小時。其間一派靜寂,唯有街上窸窣的腳步聲和店鋪卷簾門升起的聲音。十點整,威尼斯著名的聖壇清洗師阿德裏安娜·齊內蒂來了,攪擾了修畫師的清凈。她從帆布後面探頭進來,向修畫師問候早安。雖然不勝其煩,他還是將放大鏡片推到頭頂,朝工作平台下方瞥了一眼。阿德裏安娜所處的位置,讓人無法回避她襯衫裏洶湧的乳房。修畫師莊重地點頭致意,然後望著她輕盈地滑上腳手架,好似一只自信滿滿的貓。阿德裏安娜知道他與另外一個女人住在一起,那是個來自老猶太區的猶太女子。不過她還是一有機會就挑逗他,似乎只消一個媚眼,或是一次“偶然”的觸碰,她就能瓦解他的防線。他始終羨慕她,居然還能用如此單純的眼光看世界。阿德裏安娜愛藝術,愛威尼斯美食,愛享受男人們的追捧。其他的事情,她才不在乎呢。

隨後到來的是位年輕的修畫師,名叫安東尼奧·波利蒂。他戴著太陽鏡,一副宿醉模樣。那德性好像他是個搖滾明星,正在老大不情願地接受媒體采訪。安東尼奧根本不屑給修畫師道個早安。他們之間的厭惡是雙向的。為了完成聖喬凡尼禮拜堂的修復項目,安東尼奧受命修復塞巴斯蒂亞諾·德爾·皮翁博的主裝飾畫。修畫師認為這後生還不夠格,每天晚上離開教堂前,他會暗中查看安東尼奧的工作平台,審視他的進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