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1(第2/3頁)

如果他接下了你的案子,會收取一小筆錢,用於起步階段的調查工作。他索取費用的時候顯然會有些扭扭捏捏,如果你付不起,他就會幹脆給你免單。他的大部分運作經費來自捐贈,不過“戰爭索賠及調查”實在不是家盈利的企業,所以拉馮長期以來都囊中羞澀。在維也納的某些圈子裏,他的經費來源成了一個頗有爭議的話題,在那些人口中,拉馮被斥為好生事端的不速之客,而且還拿著國際猶太社區的經費,到處探頭探腦多管閑事。在奧地利,許多人都巴不得戰爭索賠處永遠關門才好。正因為有這些人,伊萊·拉馮才會將自己深藏在綠色的防彈玻璃後面。

某年的一月初,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拉馮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埋頭應對著成堆的文件和卷宗。今天沒有訪客。事實上,自從拉馮上一次接待訪客至今,已經過去許多天了。在這期間他的大塊時間都被同一件案子占據。七點整,蕾芙卡將腦袋探進門裏。“我們餓了,”她的話帶有典型的以色列人的率直,“給我們弄點吃的吧。”拉馮雖然記憶力出眾,卻不太會記菜名。於是他一邊依舊盯著案頭的工作,一邊舉起手中的筆,在空中比畫著,做出寫字的樣子——給我開個單子,蕾芙卡。

片刻後,他合上了卷宗,站起身。他望向窗外,只見雪花輕柔地飄落在院裏的黑色磚地上。接著他穿上大衣,將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兩圈,給自己頭發稀疏的腦袋扣上了一頂帽子。他穿過門廳,來到姑娘們工作的房間。蕾芙卡的桌上堆滿了德國軍事档案,薩拉則不愧是書卷氣永不消退的研究生,她的世界完全被書籍包圍了。同往常一樣,她們又在爭吵。蕾芙卡想點多瑙河對岸的一家印度餐廳的外賣,薩拉想吃的是卡恩特納大街上那家意大利餐廳的意粉。拉馮渾不在意,兀自端詳著薩拉桌上的新電腦。

“這是什麽時候買來的?”他打斷了她們的爭論。

“今天早上。”

“為什麽要買新電腦?”

“因為買上一台的時候奧地利還有皇帝呢。”

“我有沒有批準過你買新電腦?”

這話問得並不帶威脅語氣。因為姑娘們負責打理辦公室,經常把各類文件都送到他眼皮底下,而他也常常是看也不看就把字簽了。

“沒有,伊萊,你沒有批準過。是我父親付的錢。”

拉馮微微一笑:“你父親真慷慨。替我謝謝他。”

二姝繼續辯論。同往常一樣,薩拉又贏了。蕾芙卡寫好單子,威脅著說要把它釘在拉馮的袖子上。其實,她只是穩妥地把菜單塞進了他的大衣口袋,又輕輕推了他一下算是送他出門。“別喝咖啡耽擱了,”她說,“我們餓著呢。”

從戰爭索賠處往外走,幾乎和走進去一樣,是件大不容易的事。拉馮往墻上的鍵盤敲進一串號碼。鳴聲響起,他拉開了內層的安全門,來到一個安全隔間。內層大門閉合後十秒,外層門才能夠打開。拉馮將臉湊近了防彈玻璃,向外窺看著。

街對面的一條窄巷巷口,陰影遮蔽之下站著一個肩寬背厚的身影——頭戴呢帽,身披著防水布雨衣。面對這樣的情形,如果不仔細查看他的“尾巴”,伊萊·拉馮是沒法就此走上維也納街頭的,不管在哪座城市都不行。他非但要審查有沒有“尾巴”,而且還得牢牢記住那些面孔,那一張張在不同場合重復出現多次的面孔。這是一種職業本能。此刻,即使距離遙遠,即使光線昏暗,他也能看得出來:在過去的幾天裏,眼前這個身影已經在街對面出現過好幾次了。

拉馮檢索著自己的記憶,就如同一名圖書館管理員檢索著卡片的索引,終於,他找到了記憶中的畫面。是啊,就是他。在猶太人廣場,兩天前。就是你跟蹤我,當時我剛和那位美國記者喝過咖啡。拉馮繼續“查閱”著“索引”,又從中找出了第二張“卡片”。那是在斯坦恩加撒大街,在一間酒吧的窗戶裏。就是他。那一次他沒戴呢帽,正不經意地望著自己的啤酒杯。當時,拉馮剛剛在辦公室裏焦頭爛額地忙了一天,正在滾滾人流中匆匆地穿行著。第三條“索引”多花費了他一些時間,因為他需要確定具體地點,不過他還是記起來了。在2路有軌電車上,晚高峰時間。拉馮被人緊緊地擠在車門上——那是個維也納人,一張紅潤的臉盤,滿嘴酒氣和德國香腸的味道。那位戴呢帽的早已找了個位子坐下,正在安靜地用車票的票根清理著自己的指甲。這是個很享受做清理工作的男人——拉馮當時這樣想。也許他的職業就是清掃什麽東西。

拉馮轉身按下了對講器的按鈕。沒反應。快點啊,姑娘們。他又按了一次,然後回頭望了望。戴呢帽穿雨衣的男子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