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1

意大利,馬萊斯·韋諾斯塔

格哈特·彼得森感覺自己就像在一泓高山湖的湖水深處慢慢往上浮。他的意識漸漸復蘇,開始感覺到冷暖交替的水溫,最後,他的臉部終於浮出水面,肺部呼吸到了久違的空氣。

醒來後,他發現自己並不在夢中的高山湖裏,而是在一座冰冷的地窖中。這裏的地板呈赤陶土色,粗糙的墻壁上刷著石灰水和灰泥。頭頂上有―扇小窗,窗口透進些許黃褐色的光。有那麽一會兒,他試圖判斷當前的時間和自己所在的位置。這時候,他想起了電梯前的那個女人,想起了她點煙的那個鬼把戲,想起了她趁他被迷住的時候,把鎮靜劑噴在他臉上。想到這裏,他頓時覺得一陣尷尬。自己怎麽會這麽不堪一擊,這麽毫無防備?他在敵人眼裏究竟是怎樣的形象,以至於他們會派一個女人來抓他?

彼得森的腦子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抽痛,這種感覺介於腦部受創和嚴重的宿醉之間。他的嘴裏就像塞滿了沙子,幹渴難耐。身上的衣服已被人扒光,只剩下一條內褲。腳踝和手腕上都綁著膠帶。看到自己的身體竟如此虛弱,他大感震驚。兩條白凈無毛的腿伸展在眼前,腳趾蜷曲著,看起來就像垂死病人的腳。一層松軟的贅肉從肚子上凸出來,垂在內褲上。他感覺到刺骨的寒冷。

他的腕表沒被收走,但水晶表盤已經破碎,無法計時了。他仔細研究了一下窗口透進來的光,判斷那是夕陽的余暉。時間問題解決了,只不過這麽簡單的問題也讓他的腦袋嗡嗡作響了好一陣子。他們是在午夜前夕把他抓走的,他猜測現在是第二天下午五六點的樣子。也就是說他已經被關了十八個小時。他真的不省人事地昏迷了十八個小時嗎?如果是這樣,那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麽他現在嘴裏這麽幹渴、背部和關節這麽僵硬了。

他在想他們到底把自己帶到了什麽鬼地方。陽光和空氣完全沒有瑞士的感覺。有那麽一刻,他擔心他們已經把他拐到了以色列。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如果是在以色列,他現在應該待在像模像樣的牢房裏,而不是在地窖。他應該還在瑞士附近,也許在法國,也許在意大利。猶太人喜歡在歐洲南部活動,因為他們能很好地融入當地社會。

這時,一陣香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熏香和檀香交織的味道,是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他想起來當時站在電梯外的那個女人曾經摸過他的手。不過就算是這樣,她怎麽會在他身上留下香水味呢?他低下頭看了看肋骨上的皮膚,發現上面有四道紅線,是抓痕。他的內褲上有汙漬,襠部黏糊糊的。他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麽?十八個小時,強效藥……

彼得森倒向一邊,臉貼在冰冷的赤陶土色地板上。他幹嘔著,盡管什麽也沒吐出來,但他反胃得厲害。他對自己的脆弱感到由衷的惡心。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流落到貧民窟裏的富人,他所有的財富,所有的修養和地位——他身為瑞士人的優越感——突然變得一文不值。他已經不在大本營的保護之下了,他現在落到了敵人的手裏,敵人遵循的是完全不同的遊戲規則。

他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個男的走了進來,他個子小,皮膚黑,行動敏捷,深藏不露。他看見彼得森已經恢復了意識,似乎有些生氣。他一把舉起手裏提著的銀色水桶,將冰冷的水朝著彼得森劈頭蓋臉澆下去。

彼得森感覺到鉆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大叫起來。那個小個子跪在他旁邊,將皮下注射器的針頭猛地刺進他的大腿,針頭插得很深,幾乎刺進了骨頭。彼得森再一次沉進了夢中的湖水裏。

格哈特·彼得森小時候曾經聽過一個傳言,說二戰時期他們的村子裏來過幾個猶太人。現在,在藥物的作用下,他昏迷了過去,夢裏又出現了那些猶太人。據說那幾個猶太人是一家子,其中有兩個大人,三個小孩。他們從法國非淪陷區越境來到瑞士。一位農夫可憐他們,把自家的小外屋騰出來,讓他們住了進去。州警局有一名警官知道了這個消息,但他同意保守這個秘密。但是村子裏有人向聯邦警察告了密,第二天聯邦警察突襲農場,抓走了那幾個猶太人。當時瑞士政府的政策是將非法移民遣送回越境國。那些猶太人是從法國南部的非淪陷區越境的,本應被遣送回非淪陷區,結果他們卻被帶到了淪陷區的邊境,一名德國巡邏兵就在那裏迫不及待地等著他們。他們一越境就立刻遭到逮捕,被送到開往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火車上,最後死在了毒氣室裏。

起初格哈特·彼得森不肯相信這個傳言。學校的教科書告訴他,瑞士在二戰時期作為中立國,向難民和傷兵敞開了國門——它是歐洲的仁慈姐妹,是戰火蹂躪的歐洲大陸中心一座慈母般的港灣。他找到父親,問他關於猶太人的傳言是不是真的。起初他父親不肯討論這個問題,但禁不住兒子的再三追問,只好妥協了。是的,他說,這個傳言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