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密謀 2

馬克・羅丹關掉他的半導體收音機,從桌邊站起來,盤裏的早餐幾乎沒動。他一直在抽煙,一支接一支。他走到窗邊,遲到的春天還沒有開始破壞這白雪覆蓋的景致。他凝視著窗外,又點了一支煙。

“混蛋。”他輕輕地嘟囔著這個詞,充滿了怨恨,然後又低聲罵了一串來表達他對法國總統,他的政府以及行動分局的憎惡。

羅丹幾乎在所有方面都和他的前任不一樣。他身材高大,蒼白的臉上滿是仇恨。與其他拉丁裔不同,他總是用冷淡來掩飾自己的感情。由於沒有綜合理工大學的學歷,他無法升職。德國入侵法國的時候,十幾歲的他——這個鞋匠的兒子——逃離平靜的生活,駕著一條漁船來到英國,成了一名洛林十字[6]旗下的列兵。

從列兵到軍士再到準尉,他歷盡艱險,在北非,他在柯尼希[7]麾下血戰,後來在諾曼底他又跟隨勒克萊爾[8]穿越灌木叢。在解放巴黎的戰鬥中,他獲得了軍官的肩章,這是他憑教育和出身永遠無法得到的。在戰後的法國,選擇只有兩個,繼續留在軍隊或是重返平民生活。

退役做什麽呢?除了父親教給他補鞋的手藝,他別無所長。他發現在他的祖國,工人階級都被共產黨控制了。共產黨還接管了國內的“抵抗運動”和“自由法國”組織。於是他留在了陸軍。後來,新一代的年輕人,那些受過教育的男孩,從軍官學校畢業,用教室裏的理論知識獲得了他用鮮血和汗水換來的同樣的軍官肩章。這讓他非常痛苦。看著他們在軍階和特權方面超越自己,這種痛苦便愈發刻骨銘心。

剩下來的唯一出路就是參加殖民軍部隊。當義務兵們圍著操場轉來轉去的時候,這些驍勇善戰的士兵正在浴血奮戰。於是,他設法調到了殖民軍空降部隊。

在印度支那的第一年裏,他很快便成了一名連長,生活在和他有著同樣想法,說著同樣語言的人中間。從補鞋匠板凳上站起來的年輕人,獲得晉升仍然需要通過戰鬥,更多的戰鬥。印度支那戰爭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名少校了。回到法國經歷了一年的不快和挫折後,他被派往阿爾及利亞。

法國撤出印度支那,加上他回國後的那一年,使潛伏在他內心的憤懣變成了對政客和共產黨人的日益憎恨。在他看來,共產黨和政客都是一路貨,除非由軍人當政,否則法國永遠無法擺脫遍布在政治生活中的賣國賊和馬屁精的掌控;只有軍隊裏才沒有這兩種人。

像大多數作戰軍官一樣,他親眼目睹過自己的戰友死去,有時還親手掩埋了那些不幸陣亡的軍人支離破碎的肢體。羅丹崇拜軍人,認為他們是社會的中堅力量,是他們的流血犧牲,才使得那些資產階級能在家裏過舒服日子。在印度支那的叢林裏戰鬥了八年後,他才從國內的平民處得知,他們大多對軍人毫不關心。那些左翼知識分子詆毀軍隊的文章全是諸如嚴刑拷問俘虜以獲取重要情報之類的瑣事。這些在馬克・羅丹的內心激起了反感,再加上他原先由於缺乏機會而逐漸累積的怨憤,他變得極端起來。

他一直堅信,如果有當地殖民政府的支持,以國內政府和人民為後盾,軍隊是可以擊敗越盟[9]的。放棄印度支那是對成千上萬戰死在那裏的優秀青年的極大背叛,讓他們的死變得毫無意義。而羅丹是不可能也絕不會背叛的。他在阿爾及利亞的經歷證明了這一點。一九五六年春天,他離開馬賽口岸時,幾乎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他確信遙遠的阿爾及利亞群山將見證他畢生事業的頂峰,法國軍隊將成為全世界眼中至高無上的軍隊。

兩年艱苦而殘酷的戰鬥絲毫沒有動搖他的信念。說真的,反叛並不像他原本想的那樣容易撲滅。無論他們擊斃多少穆斯林遊擊隊,將多少村莊夷為平地,把多少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恐怖分子折磨致死,這些反抗者的力量卻愈發壯大,不但在鄉村擴大了勢力,而且還包括不少城市在內。

他們當然需要宗主國給予更多的支援。毫無疑問,這場戰爭所在的遙遠角落,至少是帝國的領土。阿爾及利亞就是法國,是法國的一部分,三百萬法國人居住在這裏。人們為阿爾及利亞而戰就像為諾曼底,為布列塔尼或者阿爾卑斯而戰一樣。當他升任中校時,他從農村轉戰到了城市。開始是在博內,然後是康斯坦丁。

在布萊德,他與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士兵作戰,他們雖說不是正規軍,但至少還是戰士。他對他們的仇恨同他對城市裏這種偷偷摸摸的邪惡戰鬥相比,根本不算什麽。這種戰爭的對手是清潔工在法國人常去的咖啡館、超市和公園裏放置的塑料炸彈。為了將這些把炸彈放置在法國平民中的“雜碎”清除出康斯坦丁,他手段殘酷,因而得了個稱號——“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