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你如何受傷,也許把你的故事說完,會更好一些。”她說,“我不想依偎在你的斷斷續續裏。”

夜空依然是寂靜的,經過光團的突然造訪,身外的世界看似依然,而身裏的世界,以及我和安芬之間的那點世界,在一點一點地發芽,換季,變暖。我們彼此講述自己的過去,變得主動而迫切。安芬說,她將不告訴我關於談默家的那麽多細節了。“我完全地傾聽你,比那個更重要。”

“我跟馬力的故事,並沒有從她被擡進運屍車而結束。”我說,“那不過是一個噩夢的開端。”馬力家的滅門慘案發生的第三天,一輛縣城公安局的警車,開進了驚魂未定的小鎮。在小鎮派出所警察的陪同下,警車慢慢地穿過幾個巷子,兜來兜去的,像是在偵察,又像是觀光。後面跟了越來越多的好奇的人們。最後車子和人群在我家的門口停下來。

我正在院子裏做暑假作業。那幾天,除了睡覺,我就是在寫作業,可是我的作業寫來寫去,一點進展都沒有。我的本子上幾乎沒有什麽字。我的腦子一直定格著馬力僵直的身體,被拖到車子裏的情景。

停在我家門前的警車上下來幾個警察。臉上長滿疙瘩的小鎮派出所矮個兒警察,大家多年來都叫他疙瘩長官,走在最前面。進了我家院子,疙瘩長官徑直走到我的小桌子邊,俯下身子看看我的作業本子,尖叫起來:“嗨嗨,嚯嚯,這孩子,一個字也沒有,本子上一個字也沒有,這半天在賣什麽呆的?”

我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疙瘩長官口腔中的氣味,煙,

酒,豬頭肉,腐爛的韭菜,一波一波地排出來,我呼吸的空氣變得濃稠而渾濁。他摸摸我的頭,嗨嗨嗨地幹笑起來,說快喊我一聲叔叔,以後你小子說不定要叔叔我關照你呢。

我生硬地扭過頭去。這時,另外兩個警察,進屋子裏喊出了我的母親。其中一個手上拿著一張紙頭。我瞥了一眼,頓時頭腦裏噼裏啪啦地炸開了。那正是前天我送給馬力的畫像呀。

他們把我喊進屋子。我媽媽指著警察手裏那張畫,問:“孩子,這是你畫的嗎?你這是畫的誰呢?”

“馬力,我的同學馬力啊。”我說,“是我送給馬力的畫像,畢業前,我給所有的同學都畫了一張像。馬力這是第二張。以前畫的她不滿意。”

警察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收起了那張畫。媽媽一下子如臨大敵,哭了起來,說你沒事不好好學習,畫什麽無聊的畫像啊,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疙瘩長官就勸說道:“啊呀大嫂,不要這樣激動好不好。沒什麽了不得的,他去去,跟我們去去,配合一下調查啊,很快就會回來,很快,我保證。提供出有用信息,幫助破案,伸張正義啊,公民人人有責的。”

媽媽撲通一下跪在疙瘩面前,哭著央求說:“我這孩子靦腆,膽小,你了解的呀叔叔,求你們別帶走他。有什麽事情讓他在家問不行嗎?”

我連忙上去扶住媽媽,說:“媽媽我不會有事的,你起來吧媽媽,警察叔叔問什麽,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全說,一定說全,起來吧媽媽。”

就這樣,我被帶上了警車。大概一個小時的工夫,警車開進了縣

城,在一棟掛著看守所牌子的破樓前,把我扔下,交給看守所的兩個警察。一個高個警察把我銬在樓梯扶手的鋼條上,七手八腳地脫我的短褲。因為是夏天,我只穿了一件平角短褲,如果脫了,我就光著下身了,所以我拼命地反抗,把身體往下賴。我說叔叔你幹嗎脫我,幹嗎脫我呀,我就這一件褲衩呀。高個就給了我一巴掌,說,“你個小流氓,想死啊你,老子讓你幹嗎你就幹嗎,別耍賴。”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樓梯邊上另外一處還銬著一個女的,身子瘦瘦的,但臉有些胖,大概比我媽媽年輕一些,後來知道她是犯了超生,逃計劃生育被抓回來的,已經銬在這裏一夜又快一天了,臉上被蚊子叮得全是包包,腫得厲害。她就罵高個警察缺德,怎麽整人家孩子,太不要臉了。高個兒劈頭蓋腦打了她幾個巴掌,說你別多管閑事,這裏哪輪到你一個犯人說三道四。然後他堅決扒下了我的短褲,提著短褲,說臊死了臊死了,快步跑著送到了等候在那裏的警車裏。

我感到天昏地暗,全身顫抖,手腳失去知覺,頭上不斷往下流冷汗。那個女的就伸出一只沒被銬住的手,邊替我擦汗邊說,孩子別怕,孩子別怕,他們就是粗暴,心眼不壞,不會冤枉好人的,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過去了。

我哭起來。我說不是來說說情況就行的嗎,怎麽拷我,還扒我的衣服呀。我昏天黑地地哭著。女人就不斷地幫我擦淚,不斷地對我說,孩子,沒事,真的沒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