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子走進病房,看到速記員宮原素子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記錄信弘的口述內容。窗外艷陽高照,一早便如午後一般強烈。

仰躺著的信弘見伊佐子來了,停下口述,翻起眼珠看她。瞳孔一動不動地停留在白色眼球的上端。凝視中似乎蘊含著他的猜測與悲傷,而伊佐子則選擇無視。

素子從椅中起身,向伊佐子點頭致意,問候了幾句。這貧血似的瘦臉和少年般的身體,伊佐子也是好久沒見了。

“我來探望,發現先生比我想象的精神,這才放了心。”或許是語速快的緣故,她說話時缺乏女人特有的黏性。

“感謝你特意過來探望……什麽時候到的?”

“大概是兩小時前。我來本是為了探望,結果先生說想做自傳的口述。我覺得這樣會影響身體,不太好,不過看先生好像精神不錯,也問了護士長,她說時間不長的話可以。”素子辯解似的說道。

“我覺得無聊,所以就硬求她幫我做記錄。”

這句“覺得無聊”在伊佐子聽來不無諷刺,好似在說:我整天都被束縛在床上動彈不得,而你卻在醫院外面做了什麽?今天也是,都十一點了才在病房出現!這句話與進門時信弘盯著她臉看的目光有共通之處。

“只要你開心就好,有什麽關系嘛。宮原小姐,你事先準備紙筆了嗎?”

“準備了,那是我吃飯的家夥,不管需不需要,我都會帶在身邊。”

伊佐子已經看到接待室的椅子上放著一只開著口的手提包,所以知道有紙筆。椅前的桌子上有一個水果籃,被包裝紙遮著,上面還打了個紅色的結。素子站著,手往包裝紙上一擱,說道:“區區薄禮,請你們慢用。”

伊佐子向她道了謝,然後說:“病人情緒好像不錯,請繼續速記。”

這話也是對信弘的反攻。既然你要猜測我晚上幹什麽,還拿嘲諷的眼神看我,那我也要這麽幹,完全沒有退縮的必要。

“是。”

宮原素子局促地站在一邊,露出略微前突的門牙,含糊地微笑著。也不知是在忌憚眉宇間忽然顯出慍色的伊佐子,還是因為見伊佐子剛到,以為夫婦間有話要說,就拘謹起來了。

“我來之前,你們一直在速記?”

“是,才做了一會兒。”

“那就再做一會兒吧。”

“好的。”

“我沒關系。反正現在我也沒什麽話要對我老公說。不礙事的話,我也想坐在這裏聽。”

信弘望著天花板,那裏是他的正前方。他雙頰萎縮、長滿白色胡茬兒的側臉上並未現出奇異的表情,只有嘴唇略微用力地抿著。

“怎麽樣,老爹,這樣可以吧?”

伊佐子故意說得很大聲。信弘始終合著嘴,只是嗯嗯啊啊的,也不知是回答還是喘氣。信弘一貫如此,為了什麽事生氣,給她臉色看,但決不會長久,最終還是會向她屈服。這種硬撐門面的表情實在是滑稽可笑。你一強硬他就軟,你一示弱他就蹬鼻子上臉,虛張聲勢——這就是信弘的本性。

素子坐回椅中,將速記用的一捆半紙放在一個倒扣於膝頭的方盤子上。

“那我們就開始吧。”也不知信弘這話是在對誰說。他清了清嗓子,似乎一時找不到狀態。

“呃,前面說到哪兒了?”

“初中二年級時,您叔叔是報社記者,您想學他的樣子……”素子講述了之前說到的部分。

“啊啊,對啊,哦……”信弘又幹咳了一聲,“哦……現在倒是連小學生也能當小記者,制作校刊了,我那時就沒有。我很想像叔叔那樣做采訪工作。進高級中學之前,我的理想好像就是當一名報社記者……對,從長府町往北走兩公裏,有一座古老的神社,很有來頭,延喜式裏也提到了它的名字,延是延長的延,喜是歡喜的喜,式是結婚儀式的式……我去見了那裏的神主。我這麽做是因為,在長府町內的話可能會被人看到,所以就去遠一點兒的地方過了把當兒童記者的癮。當時我想,一個小孩去那裏說這個,人家神官也不會搭理啊,所以我就掏出積攢的全部零用錢,在店裏買了一樣盡可能奢侈的贈品。是什麽我已經忘了,總之看起來很豪華……嗯嗯,去神社的事務所一看,只有神官一個人在,我就把贈品給了他,隨口編了個少兒報紙的名字,說想寫一篇關於神社的談話稿。怎麽措辭的,現在我已經忘了,總之我這麽一說後,神官拿著這豪華的贈品,啊,應該說是禮物吧,他也不好說不行,就把我請進事務所的一間大和室,說了祭神典禮的由來。神官背後有個很大的壁龕,那裏懸著神體的掛軸,旁邊立著金色的屏風,所以我完全被那氣勢嚇到了。不過,一邊聽神官說話一邊拿鉛筆往記事本上做記錄,寫著寫著我自己都覺得心情激動,高興得不得了……我真是怎麽也說不好啊。文章不夠好的地方,過後我會邊看記錄邊修改的。哦……我用鉛筆寫字時,特別注意不讓神官看到記事本,其實啊,上面只有一些像記號一樣的東西,我並沒有寫下文字,而且我也寫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