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嶽案 第一章 通神

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

——蘇軾

清明正午,黃富貴騎著匹青鬃馬,前有仆人牽韁,後有徒弟跟隨,沿著汴河大街緩緩回城。

黃富貴原名黃岐,今年五十五歲,是將作監修內司大作頭,精於宮室布局、殿閣營造。他頭戴婺羅黑襆頭,身穿玄色杭絹道袍。面皮白皙,須發烏黑,儀容端雅,神色間卻透出些嚴凜之氣。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盤算一樁心事——他準備殺一個人。

他要殺的人名叫雲戴,和他名頭相齊,同在修內司任大作頭。如今京城宮室營造行共有三大名匠,除了他們兩人,另一個是李度。他們三人被坊間合稱為“黃閣、雲台、李氏樓”。三人技藝難分伯仲,但各自旨趣不同。黃岐善造禦殿皇閣,極盡典麗雍雅,因此得了“黃富貴”這名號;雲戴則偏愛亭台樸逸、林園清曠,人稱“雲野逸”;唯有李度,年輕隨性,無甚偏好,一向依勢而設,隨境而變,人稱“李自然”。

對於李度,黃岐雖覺得後生可畏,但畢竟相隔一輩,得自惜身份,不願與之爭競。雲戴年輕時與他卻曾是好友,只因一樁舊事,彼此生出嫌隙,加之志趣相反,隨著名聲漸長,竟成對立之勢。二十多年來,兩人路上相遇,能避則避,不能避則心照不宣,點頭而過。直到去年,一項禦差讓他們正面相對、再無可避。

當今官家嫌汴京周回幾十裏平闊,無峰嶺峻景,而帝王非形勝不居,又聽信方士所言,若加高皇城東北地勢,則能龍嗣繁盛,因此下詔在皇城東北堆土疊石,營造高山峻嶺。蔡京於蘇州設應奉局,遣朱緬督運“花石綱”,從東南搜尋太湖石、靈璧石、奇花美木、珍禽佳獸,源源不絕水運到汴京。官家委命宦官梁師成督造,歷時三年多,才堆疊出南北兩座奇峰峻嶺,初名萬壽山,又因八卦中,東北為山、為艮,後定名為艮嶽。

山石樹木壘植完畢,便須在山峰瀑池間營建亭台館閣。去年年底,梁師成召集黃岐、雲戴、李度三人,命他們各自謀劃布局,分別交出一紙艮嶽樓台圖稿,一起上呈官家,由官家從中選定最優者,再動工營建。

黃岐出身於一個小木匠之家,全憑自己多年精勤,才掙到如今的地位。這一次圖稿若是能被官家選中,則一生榮耀到頂、圓滿至極。只是,雲戴和李度兩人均非俗手,必定也一樣全力爭逐,黃岐並沒有十成勝算。

這幾個月來,黃岐一邊苦心謀劃圖稿,一邊不住盤算這個疑慮。說起來,當今官家酷好風雅,崇奉奢麗。這些年宮中翻新營建殿閣,比較圖稿時,半數以上都選用了黃岐的圖樣,雲戴和李度遠遠不及。這回營造艮嶽,朝廷更是不惜物力,窮極華奢,殿閣樓台自然也該務求富麗雍雅。黃岐自忖,勝算應該仍高過那兩人。

不過,其中有個隱憂。黃岐去那兩峰上下遍覽過後,見它全然依照自然山水營造,即便奇險詭秀之處,也是依勢造景,幾乎看不出人工斧鑿。人在那峰嶺池谷間行走,蒼蒼茂茂、郁郁秀秀,如同移步換蹤於泰嶽、嵩山、廬嶺、峨眉之中。這裏若仍照皇城規格營造樓台殿閣,難免會有些突兀不合,而且,官家雖愛精雅,卻非一味堆金砌玉,相反,他博覽文墨,書畫雙絕,於典正精雅之外,更求自然韻致。翰林畫師畫花鳥,個個都須精求是否合於時辰、節候、天氣、物理,些微差錯,官家均能一眼看出。艮嶽的樓台館閣自然也得盡力與這山水景致相合。這一門,黃岐向來沒有深研過。

技藝一行,初學時,如同撒種種苗,隨處皆可,任何一門都易入手。等學到深處,便成了大樹,根深難移,不再是人習藝,而是藝使人。就如人說話口音,一旦養成,再難更改。若想另換門徑,千難萬難。何況這回圖稿,時限極短,倉促間哪裏能迅即學到?

而雲戴,本就精於山水園林造景,最擅樓台亭軒與花木水石之呼應掩映。李度則一向心無成見、因勢賦形,見了艮嶽奇峰秀谷,自然能生出許多佳構妙思。對此,黃岐不能不憂慮。

好在年初,一樁事牽扯了李度的心思。工部編訂《百工譜》,李度被邀去參議。聽到《百工譜》,黃富貴自然也難免心動,但李度是官戶出身,其父李誡又曾奉旨編定《營造法式》,他入《百工譜》是理所當然。想要爭,得費些氣力。艮嶽樓台圖稿時限又緊迫,黃富貴反復盤算後,只能棄掉那一頭,只專心攻取艮嶽這一頭。誰知上個月,李度竟不知下落,四處尋不見。聽他徒弟說,艮嶽樓台畫稿才完成一小半。今天是期限最後一天,明早就得交稿。即便能找見他,也已經來不及了。上天做成,一個勁敵便這般自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