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十七章 黑犬

人生而靜,其情難見;感物而動,然後可辨。

——《棋經》

張用睡了個飽足,天大亮才起床。

昨晚黃瓢子來講過自己去彩畫行那幾家打問的經過後,胡小喜和範大牙又接著登門求助。張用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飯,聞到胡小喜手中那個紙包裏油煎蛤蜊香氣,先一把奪過來,一邊坐下剝開吞吃,一邊聽兩人講述。聽完之後,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卻並非由於好笑,而是詫於人心之貪狠愚執。

那幾人愕然望著他,他卻丟下最後一個蛤蜊殼,搓了搓油手:“我困了,各位先回。鼻泡小哥,你去告知你那個門板上司,讓他召集彩畫行五裝二刷那幾家,明早在彩畫行行所碰面,這幾樁事情咱們明天一起了結。缺牙小哥,你去工部尋一個叫何奮的文吏,看他現在哪裏。若尋不見何奮,再去打問一下,平日常替他送信的是誰,前兩天何奮是否要他去彩畫行幾家送過信。若尋見,叫那人明天也去。”

說罷,他丟下那幾人,走進臥房,躺倒便睡。今早醒來後,肚皮餓得幾欲生煙,他臉都不洗,先出門去巷口面店連吃了兩大碗插肉面,這才打著嗝,慢慢步行前往大相國寺。彩畫行行所在寺後一間臨街廳房。到了一瞧,範大牙和一個小廝候在門外,見了他忙迎上來:“張作頭,其他人都已到齊了。何奮從前天起便不知去向。你要我尋的那個送信人倒是找見了,就是他,名叫陳六。大前天他替何奮給彩畫行四個人送過信。”

張用瞅了瞅他身邊那小廝,笑著說:“有勞小哥,等一會兒要你幫個小忙。”隨後他大步走進廳中,見程門板僵坐在上首主位那張烏漆太師椅上,於仙笛、雜間裝黎百彩、碾玉裝典白玉、青綠裝孟青山、丹粉刷仇伯輝分別坐在兩邊客椅。典如磋、史小雅和夏芭蕉矮了一輩,只在兩側侍立。黃瓢子、胡小喜、範大牙三人則站在門邊。諸人都神色肅然,一起望向他。

張用拱手左右一晃,笑著說:“各位都到了。我早起臉都沒洗,眼有些睜不開,小鴨哥能否給我一瓢水?”

史小雅忙喚門外一個徒弟端來一盆水,張用撈了兩把,胡亂抹了抹,而後用袖子擦幹,這才走到中間,笑著環視眾人:“程介史召集大家來,各位恐怕都已心知肚明?”

彩畫行那幾人聽見,都神色微變。張用一掃,知道自己猜得不錯,便繼續道:“程介史公務繁重,為這幾樁案子更是累得唇幹口焦。就由不才代勞,說明原委。”

程門板始終冷沉著臉,這時嘴角微微一抖,有些不自在。張用心裏暗笑:您那糟木心若稍稍靈透一些,何需我回回越俎代庖?但想到即將入正題,要動手一層層剖開暗汙,他便有些笑不出來了。廳堂中一片寂靜,眾人全都神色發緊盯著他。他佇立當中,覺著自己如同立在墳墓之中。

半晌,他才徐徐開口:“這一個月,許多人死得古怪,更有一些人活得淒惶。尤其是前天,五丈河發現一只焦船,船上五具焦屍,一對老夫妻,一對年輕夫妻,一個幼兒。乍看起來,這是一家五口人慘遭滅門。但其實——這被燒死的五個人並非一家人,而是來自五家人!”

“哦?”程門板不由得悶呼了一聲。

“我看過屍檢簿錄,之所以斷定那並非一家人,是由五具屍首各自方位推斷得來。兩個男子躺在左舷,兩個婦人倒在右舷,孩童則臥在兩個婦人中間。他們原本面對面坐在兩根長凳上。若是一家人,照禮數,該是父母同坐一根長凳,兒子兒媳坐另一根。他們卻並非依輩分來坐,而是按男女之別。”

程門板先有些恍然,但隨即問:“尋常人家未必會嚴守禮數,有些人看來,男女之防或許大過輩分之尊。”

“還有一個疑點——那個孩童。”

“那孩童能瞧出什麽?”

“這五個人先喝了下過藥的茶湯被迷暈,而後遭人縱火燒死。喝下迷藥後,人並非立即昏倒,總有片時驚疑慌張,若那孩童是四人親骨肉,危急之中,總該有一個先想到去護孩子。然而,從死狀來看,四個成人頭各自朝向艙門,孩童躺在兩個婦人腳中間。沒有一個成人去管顧那孩童。”

程門板尋思片刻,半信半疑又問:“你知道這五人的來歷?”

“知道,而且證據也不僅在五人死狀。不過,這焦船案頭緒太雜,一時間難以解說明白,暫擱一擱。咱們來說說另一樁案子——典如琢自殺之謎。”

典白玉一直黯然垂頭,聽到幼子名字,身子一顫,猛然擡頭望向張用,目光又驚又灼。他面龐原本紅潤飽滿,因喪子之痛,已變得灰暗枯悴。立在他身後的典如磋更似被蜇到一般,滿眼驚疑。

張用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揭破真相,才是公道。於是他慢慢講解起來:“典如琢臨死之前,路遇一個婦人。那婦人跟典如琢說了一席話,典如琢灌醉自己,回家之後便上吊自盡。那婦人原是典家使女,三年前與典如琢有過私情,並懷了身孕,卻被逐出典家。她究竟說了什麽咒語,竟能讓典如琢自盡?區區一段主仆私情,自然不會讓典如琢輕舍性命,除非這段私情關涉到某樣重大隱秘,能讓典家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