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十七章 露宿

工拙系乎用之者。

——沈括

程門板清早起來,穿了衣服走到外間,見妻子於氏已端著盆水過來,擱到院邊盆架子上,扭頭笑著說:“洗臉吧,早飯已經備好了。”

程門板見她眼含歡悅,知道她是為昨晚買回來的那四個燋酸豏。自己只做了這一些兒,妻子便已歡悅得這般。他心裏又一陣愧疚,甚而有些惱。他裝作沒瞧見,低著眼走過去,埋頭去洗臉。他家其實雇了兩個丫頭,一個幫著看店,一個照管家務。於氏卻始終要自己親手操持程門板的飯食、衣服,乃至洗臉、洗腳水。程門板說了許多回,於氏都不肯聽,只說:“娶婦娶婦,漿洗縫補。你娶的是我,又不是那丫頭。”

這世上之人,包括父母在內,程門板都從沒有愧疚,唯獨這妻子,虧欠日積月累,漸漸如山一般。這時,妻子又拿著幹凈帕子在旁邊候著他。他把臉埋在盆裏,不停撈水洗臉,不願擡起頭,但又不能一直這麽洗。實在無法,只得停手,板著臉不看妻子,從她手裏接過帕子。妻子仍候在旁邊,他從眼角瞥見妻子眼裏仍含著歡悅溫柔。他越發不願直視,胡亂揩了臉,將帕子丟到妻子手中,正要轉身,一個人穿過前邊店鋪,快步走到後院,大聲說:“程介史,城東南又發生了一樁蘿蔔命案!”

是他手底下另一個小吏,二十出頭,瘦瘦的臉,一雙大眼,翻嘴皮,露出兩顆大門牙,牙縫極寬,說話有些漏風,人都叫他範大牙。

程門板聽了一驚:“城東南哪裏?死的是什麽人?”

“陳橋門外青林坊,我家離那裏近,那裏的坊正讓人去給我報的信。死者叫馬百,是個箍桶匠。”

“澶州頓丘人?”

“是。介史如何知道?”

程門板沒有應聲,扭頭望了妻子一眼,妻子略有些掃興,但仍輕聲問:“吃了飯再去吧?”

“不了。”程門板搖搖頭,避開眼,轉身向外快步走去。

於氏卻趕上來說:“好幾裏地呢,租驢子去吧。”

他剛要擺手,妻子已經快步趕到前面,出店過街,走進斜對面那家轎馬店。程門板無法,只能在店首停腳等候。片刻,一個小廝牽了兩頭驢子過來,將挽繩分別交給他和範大牙。他只能伸手接過,臨上驢子時,又回頭望了一眼妻子,妻子站在那轎馬店門口,望著他笑著招了下手,笑容親暖。他心裏微一顫,卻不願妻子發覺,更不願範大牙看到,只微擺了下手,騎上驢子便走。

只要關涉人心人情,程門板始終不知該如何應對,他想把心思移到那蘿蔔案,卻難以專注,一路都有些悶郁。範大牙不似胡小喜那般靈敏,卻勝在不多語,只默默跟在後面。

一路無話,出了陳橋門,來到青林坊,這裏是一大片農舍,大多都賃給小匠人、小經紀們居住。剛走進中間那條土街,就見前面不遠處一座村院門前圍了許多人。其中有人回頭見到他們,忙說:“官府公人來了!”

眾人讓開了一條道,程門板過去下了驢子,徑直走了進去。院子不大,卻站了許多人,正在議論。一個五十來歲身穿青綢衫的男子迎了上來,程門板以前見過,是這裏的坊正,姓裴。

“程介史,您來了就好了。這家主人叫史三,就是他——”裴坊正回身指向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那漢子滿臉憂怕,“史三賃了最左邊那間房給一個叫馬百的箍桶匠,已經住了兩年半了。房錢一月一付,今天正好是交房錢的日子,史三怕馬百起得早,走了碰不上,就早早起來喚馬百。屋裏亮著油燈光,馬百卻不應聲。他從窗紙縫裏往裏覷看,卻見馬百竟死在裏頭。他慌了神,忙去喚我。我趕過來一瞧,那馬百死狀好不可怖。那房門從裏頭閂著,推不開,我不許他們亂動,趕緊叫人去給您報信。你過來看看……”

程門板跟著走到最左邊那間小房,只有一扇窗,窗紙裂了幾道口子。他湊近一道紙縫,撥開朝裏望去,昏暗中,一眼看到裏頭一個瘦臉漢子仰著頭僵在那裏,相隔不到一尺遠,嘴裏插著一根紅頭蘿蔔,脖頸上一道深口子,血淌滿了胸口。

程門板雖已預知,這麽近猝然看到,仍驚了一跳,幸而沒有叫出聲。他暗呼了口氣,又仔細環視,原來靠窗擺著張小木桌,那漢子坐在桌邊一張椅子上,正側對窗戶,頭仰靠在椅背上。

程門板回頭問那個史三:“這人昨晚什麽時候回來的?”

“大概過了二更天,我們都已經睡下了,給他留了院門。只迷迷糊糊聽見他開門進來,閂好院門,進了自己屋子,跟著也閂了屋門。”

“只他一個人?”

“嗯。”

“再沒有開門關門聲?”

“沒有。”

“沒聽到其他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