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十六章 愛勝欲

令入神,乃到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

——黃庭堅

阿念騎在驢子上,歡心無比。

自小她就不愛和其他女孩兒們一起玩耍,無非是掐掐花、弄弄朵兒、穿穿針線、鬥鬥嘴兒。尤其那些小氣性,螞蟻頭大的一點事便慪了氣,她便是瞪裂了眼眶子也瞧不出來,為何要慪這些氣?但她又不願像男孩兒們那般粗野頑劣。她好靜,卻不是女孩兒們那等靜;也好動,卻不是男孩兒們那等動。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其中究竟有什麽分別、自己究竟想要什麽。她只知道就是不一樣。正是這不一樣,讓她常常發蒙發怔,旁人瞧著,都說她有些失心症。

她聽多了,也當了真。

後來到了朱家,跟了朱克柔。有天夜裏朱克柔焚起香、燙了酒,獨自在小院那株梨花樹下慢慢啜飲。阿念頭一次見女兒家吃酒,多嘴驚問了一句,朱克柔卻清淡淡說那句話:“男人愛的,我若想愛就愛;男人不愛的,我也想愛就愛。我自自在在一個人,理會旁人做什麽?”阿念聽了,心裏頓時開了扇天窗一般,猛然明白:自己要的不一樣,便是這樣的不一樣。不管女孩兒,也不管男孩兒,只管照自己心意活自己的。

只是,她沒有朱克柔那等天資絕藝,掙不到那些錢,也學不來她那般雅姿傲態。從小到大,事事都難由自己,行動言語都得看旁人臉色。

今晚,跟著張用這樣半夜四處亂走,她才覺著自己真正活過來一般。她要的便是這樣,想走便走,想笑便笑。雖然查的都是人命兇案,她卻絲毫不怕,反倒覺得極有趣。何況身邊還有犄角兒。

她從沒見過像犄角兒這般實心實意的人,每回見到她,犄角兒那眼神都像是一雙手,又暖又厚實,要把她小心捧住,護惜全天下最珍稀嬌貴的花朵兒一般。阿念自然知道,自己哪裏有那麽珍稀嬌貴,甚至一絲兒都沒有,相反,犄角兒那顆心才是真珍稀。許多回,她都偷偷告訴自己,你不能像小娘子那樣要什麽就能得什麽,但你好命撞見了這麽一顆心,這比金山玉海還值價。就是再苦再難,你也要死死護住。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望向犄角兒,犄角兒也正望向她,燈籠光照不到他們,月光又被薄雲遮住,夜色裏只隱約看到犄角兒目光一閃,阿念心裏暖暖一漾,抿著嘴偷偷笑起來。犄角兒似乎發覺,也咧開嘴笑了。

他們兩個在最後頭笑,張用在最前頭,伴著驢蹄聲哼著歪調調,胡小喜和柳七在中間,都一言不發。

他們沿著護龍河向南繞過城墻角,向西到了南薰門外官道,一路上只見到幾個夜行人。向南又行了幾裏地,路旁出現一片林子。柳七驅驢趕上張用,在前頭引路,向左穿進了林子間一條小道。林子裏極幽靜,只有驢蹄咯噔咯噔的聲響,漆黑中那盞燈籠光瞧著也有些幽詭。

阿念渾身一寒,有些怕起來,但又覺著異常暢快,像是大夏天鉆進漆黑地窖裏偷喝冰雪水兒一般。犄角兒扯著驢子向她靠近了些,她覺得出,他也怕了,但更怕她怕。她想說:“我不怕,你也莫怕,咱們在一起,就是被鬼圍住也不怕!”卻又怕被那三人聽見,看著月影下犄角兒拽著韁繩的手,便壯起膽子,伸手過去,在那手背上飛快拍撫了一下。自十一二歲後,這是頭一回觸碰男兒的手,粗粗實實的,又有些暖,像是太陽底下河灘上的軟泥地一般,她幼年時最愛赤腳去踩。犄角兒驚了一跳,忙望向她。她又慌又羞,忙撤回手低下了頭,心裏卻暗暗歡喜。她能覺到,犄角兒比她更歡喜。

出了林子,月光下一大片水塘,鏡子一般。繞過水塘,是一座大莊院,黑沉沉的。院門虛開了半扇,露出裏頭庭院,月光下滿地的枯花落葉,瞧著像是個鬼宅一般。

阿念又朝犄角兒望去,犄角兒緊緊攥著韁繩,越發怕拒。阿念心底裏湧起一陣疼惜,抿著小嘴偷偷笑起來:往後你常這樣怕才好呢,正好讓我陪著你、護著你。

柳七望著那院門,心裏一陣寒懼。

他見張用跳下驢子,舉著燈籠笑嘻嘻向他照過來。他忙低下眼,也翻身下了驢子。他從沒見過張用這樣的人,行事瘋癲,卻極有眼力見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對了人,不過,張用在那個吏人面前替自己遮掩身份,看來至少還算守信。這時多慮無益,只能咬牙往前走,瞧瞧能走到哪一步。

他踏上磚階,推開了那院門。吱呀一聲,異常刺耳。院子裏月影斑駁,比中午來時更幽怖死寂。

張用提著燈籠搶先走了進去,先站在庭院中四處照了照,一扭頭瞅見那頂轎子,快步走了過去,掀開簾子,把頭伸進去,在那轎座上嗅了嗅,而後笑著回頭說:“荔枝花蒸香,朱家小娘子乘的那頂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