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一章 便面(第2/4頁)

張用卻渾未入耳,笑著驅馬上了虹橋。這座虹橋本是他祖父當年所造,無梁無柱、無釘無榫,全由短木拴紮拱接而成,至簡至牢,歷經六十多年,依然穩固如初。直到兩三年前,因“花石綱”運送太湖石,虹橋才被拆建數次。不過,每回都照原樣裝回,只抽換了幾塊遭蟲蛀的木料。如今騎馬過橋,仍然穩如平地。

張用想起幼年時常聽祖父叨念:“人死功不廢,身沒智不亡。”至今恐怕沒有幾個人還記得祖父的名字,不過,這不正遂了祖父心願?他不由得高聲念道:“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橋上過往的人盡都望向他,他卻如獨行於荒郊一般,自顧自笑誦著驅馬下了橋。

剛下橋便瞧見一個身穿玄色長袍的盛年男子騎馬緩緩行了過來,是將作監修內司大作頭黃岐,身後跟著大徒弟陳寬。黃岐與張用父親相熟,他在京城宮室營造行名位極尊,為人又倨傲,眼常上翻,尋常人物從不低眉瞧一眼。張用見了大喜,扇遮半臉,迎了上去,拿單眼瞅看著黃岐。黃岐似乎有心事,掃了一眼,並未認出張用,拽韁要避開。張用側身探頭過去,用獨眼繼續瞅著黃岐笑。黃岐有些著惱,狠盯了一眼,這才認出張用,隨即叱道:“張用!你做什麽?”張用卻立即移扇遮住全臉,裝作不見。黃岐怒哼了一聲,驅馬要走。張用又移開半扇,高聲叫:“黃老伯!”黃岐扭過臉望過來,張用迅即又全遮住臉。黃岐越發惱了,罵了句:“瘋兒!”便驅馬走了。張用移開扇子,見黃岐馬後那徒弟陳寬一邊快步趕,一邊回頭愕然望過來。張用朝他擠眼逗笑,陳寬既驚又窘,忙回過頭追趕師傅。

張用最愛看世人這神情,常日裏個個板著面目裝老成,一旦失措,便立即現出孩童般羞腆來。他哈哈大笑著,驅馬慢慢跟了上去。那徒弟中途又回過臉,見張用跟在身後,越發慌了,緊跟著師傅,再不敢回頭。到了護龍橋前,黃岐師徒拐向爛柯寺那邊。張用已經樂夠,便沒有再跟,向前進了東水門。

剛拐過香染街口,見一群人圍在街角查老兒雜燠店門首,張用在馬上探頭一看,是說書的彭嘴兒在講黃巾軍。他知道彭嘴兒向來一張嘴就亂滾球,便停住馬,彭嘴兒每講一句,他便大聲應一個“對”,連應了三聲,不但彭嘴兒滿臉驚愕停住了嘴,連圍聽的人都齊齊望向他。裏頭有認得張用的,不由得叫出來:“作絕?”

“否!吾乃對絕是也。”

張用哈哈大笑著撥轉了馬頭,剛一轉臉,見斜對面一個人走了過來。那人年過五十,身材粗壯,穿了件黑絹袍,是京城彩畫行的黎百彩,身後跟著個蠢醜小徒弟。黎百彩手藝高明,但好說大話,張用曾當眾戳破過他幾回。黎百彩手裏也拿著把團扇,一眼瞅見張用,慌忙用團扇遮住了臉。張用見了,被逗起興致。縱身跳下馬,幾步繞到黎百彩身前,站住腳,盯著黎百彩笑。黎百彩移開扇子見是他,忙又遮住了臉,想要繞開。張用卻笑著高聲道:“彩畫五裝,雜間為王!”引得路旁的人全都望過來。

黎百彩滿臉慌窘,忙低聲求告:“張兄弟莫要亂說……”說著便低頭急步走開,慌慌拐過街角,向城外急步走去。

張用這才笑著重又上馬,慢慢往家裏行去。

一乘轎子在龍柳茶坊前停了下來,轎簾掀開,走出一個女子。

女子體格微豐,臉盤略圓。裏頭穿著薔薇隱紋花羅衫、染金絲絹綠裙,外頭罩了件孔雀妝窄緞鑲邊的淡黃綾褙子。樣貌雖然生得甜秀,眉眼間卻透著不耐煩。

她見轎子停在龍柳茶坊前,離河岸還有二十來步,依她常日的性子,定要坐回轎子,讓轎夫再往前擡滿這一小截。但今天心裏有事,懶得計較,便從腰間摘下綠地薔薇紋孔雀妝彩緞錢夾,取出一陌錢,又數了二十五文散錢,一起給了轎夫。一轉頭,見跟來的那輛草篷車也停了下來,那車夫站在車邊蠢蠢望著她,她越發有些不耐煩,吩咐道:“你到那岸邊柳樹下等著,莫要亂跑!”說著便快步往河邊走去。

女子姓寧,乳名繡薇,今年二十五歲。她生於織錦之家。父親是宮中綾錦院織匠,只生了她姐妹二人。她姐姐善織妝花緞,在錦上以緯線挖花盤織,又用彩絨絞邊,極費時力,一天最多織寸許,有“一寸妝花一寸金”之稱。她姐姐心細手巧,所織花朵精細如真,京城人便叫她“寧妝花”。寧繡薇一心要勝過姐姐,見有人用孔雀毛織羅,便將這手藝搬來織緞,又用金線絞邊。花朵織出來,明艷華貴,斑斕耀眼。讓她如願勝過姐姐,更得了“寧孔雀”的稱號。

寧孔雀今天到這汴河岸邊,是來接姐姐寧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