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間公墓(第3/12頁)

當錢莫爭拆下了腿上的石膏,便拉著她去山裏拍照片了。她成了他的禦用模特,在雪山草原深潭的背景下,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之美,只有大自然才可襯托她身上的氣質。他為她拍了數百張照片,每一張她都含情脈脈,也令攝影師耳熱心跳。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根本不需要語言來表達,因為這裏本就是人類的伊甸園。正如亞當與夏娃,他們在夕陽的草地上漫步,在杜鵑花叢中嬉戲,在古堡殘垣後接吻……

然而,美好的時光終是短暫的。

半年以後,錢莫爭的家人寄信來告訴他,他投稿給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照片被采用了——正是那張以雪山為背景的照片,黃宛然穿著當地藏族少女的服飾,嘴裏銜著一支杜鵑花,風情萬種地躺在鏡頭前。這張名為《雪山·杜鵑·美人》的照片,獲得了當年的世界藝術攝影大獎,《國家地理》雜志特邀他去紐約領獎。

猶豫了三天之後,他最終決定離開香格裏拉,前往另一個天堂——美國。

雖然黃宛然流了許多眼淚,但她並沒有阻撓他離開,而是一路送他出了山谷,直到縣城的汽車站。錢莫爭也哭了,他知道若是沒有黃宛然,自己早就失去了一條腿,更不會有機會去美國——何況她本就是獲獎照片的模特,這張照片能夠征服全世界,一半要歸功於她在鏡頭前的魅力。

錢莫爭踏上長途汽車後,又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大聲喊道:“宛然,請再等我半年。我錢莫爭對天發誓:半年後我一定從美國回來,娶你!”

黃宛然只覺得周圍一切空白,只剩下他在車窗上說的這句話,久久地環繞在她的腦海裏。

她真的等了六個月。

這是度日如年的六個月,她夜夜都對著月亮盼望他早日歸來,每周都按照他留下的地址寫信。但是,她沒有收到過一封回信。

漫長的半年終於過去了。在她認為錢莫爭將要歸來的那天,她在村口系了許多黃色的布條,權當做高倉健演的那個電影裏的黃絲帶吧,村民還以為她在做什麽宗教法事呢。

然而,他沒有回來。

黃宛然以淚洗面地又等了半年,他依然音訊渺茫。

錢莫爭的誓言猶在耳邊,本來是每天夜裏的美夢,如今卻變成了噩夢。

最後,她認定自己所愛的男人,已經葬身於遙遠的異國他鄉,否則他絕不會違背誓言!

在他們第一次接吻的廢墟裏,黃宛然給他掘了一個小小的墳墓,將他留下來的東西都埋葬了進去,這是她的愛人的衣冠冢。

她對未來感到無比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眼前的山水依然美麗,卻似乎已不再屬於自己。

這時,她的媽媽來到了她身邊。媽媽是上海人,六十年代支援三線建設而去了雲南。她不甘心讓女兒在山裏待一輩子,正好黃宛然的舅舅在上海做了處長,便通過這層關系把她調回了上海。

她依依不舍地離開香格裏拉,來到了完全陌生的上海,在一家街道醫院做了醫生。舅舅很喜歡這漂亮的外甥女,便把同事的兒子介紹給了她——那時成立已是電力局的工程師了,有一份令許多人羨慕的金飯碗。他們只談了半年的朋友,就閃電般地結婚了。

一晃已過去十五六年,當年轟動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雪山杜鵑的美人,而今已是三十八歲的成熟婦人。女兒都長成了大姑娘,正熟睡在她的身旁。

黃宛然翻身朝向女兒,才發現秋秋已經醒了。母女倆面對著面,晨光灑在十五歲的秋秋青春的臉上,簡直是她少女時代的翻版。

她伸出手撫摸著秋秋,這時女兒也不再倔強了,溫順得如一只小貓,依偎在母貓溫暖的懷中,毛茸茸的小爪子搭著媽媽的肩膀。

“秋秋,你要聽媽媽的話。”

秋秋睜大著眼睛,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說:“你們總是吵架,爸爸也總是對你不好,我知道他不是個好男人。”

“對不起,媽媽沒有給你一個和睦的家。”

她的眼眶又有些紅了。雖然女兒一直都在自己身邊,但她知道秋秋其實是孤獨的,一直對父母封閉著心靈。她害怕將來女兒會變得更陌生,看到青少年抑郁症的報道,都讓她心驚肉跳地擔心。

“我已經不在乎了。”

“秋秋,等我們回家以後,我會好好考慮和你爸爸的關系。”黃宛然緊緊摟著女兒的脖子,“如果是最壞的結果,我們母女倆從此就相依為命吧,我大不了再去做醫生,或者去私人診所幹也行。”

女兒卻冷冷地回答:“我們還回得了家嗎?”

“一定可以回家的,旅行團裏所有人都在努力,說不定泰國警方很快就能找到我們了。”

“不,我們已經被困在這裏了,我們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