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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威在聽證會結束後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他平常去的地方——這三十五年來無論刮風下雨,無論工作日或周末,他幾乎天天報到的地方。那是全天下最讓他感到舒適自在的地方,比自家客廳都舒服。怎麽會這樣呢?因為他待在辦公室的時間向來比家裏多。他坐在辦公桌前,桌角上的刻痕和擦傷是他蹺腿的習慣造成的。他老是跟別人說,死也要死在辦公桌前。除非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或是把他五花大綁,再用吊車把他帶走,否則他絕不退休。

“我不接電話。”他交代值勤警員後,就坐到辦公桌後方,把雙腳蹺到那個桌角上,連人帶椅前後搖晃,眼睛盯著墻上那條獲獎的鱒魚標本。或許是時候順從老婆的願望退休了;或許是時候再多釣一些魚,再練練高爾夫球了;或許他該退位讓芬利接手,把責任交給新世代;或許是卡洛威下台,回家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了。

這些念頭聽起來都很有道理,天經地義。

這些念頭聽起來怎麽都像是逃避的借口。

羅伊•卡洛威從不逃避。他這輩子沒逃避過,一次也沒有,現在也不打算破例。他也不打算讓他們好過。冥頑不化、剛愎自用、驕傲輕慢……隨便他們咒罵,他才不在乎。就算請來聯邦調查局、司法部、海軍陸戰隊,愛找誰找誰,他也不會把他的辦公室和辦公桌讓給別人,除非動手打倒他。他們等著瞧。他們可以懷疑證據有問題,可以暗示偽證栽贓,但就是無法證實。

一樣也不行。

就讓他們指控我吧,讓他們指著我的鼻子罵吧,誰怕誰。讓那群自命清高的人來吧,讓他們高談闊論司法體系的清廉正義。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卡洛威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前思後想,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捫心自問自己當時做得對不對,一次又一次確認大家做下的那個決定。所以他絕對不會改變心意,絕對不會動搖。

他伸手去拿下層抽屜裏的尊尼獲加威士忌,倒了兩根手指高的酒,啜了一小口,感受濃嗆的辛辣口感。

放馬過來吧,等著瞧。

卡洛威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把他從過去拉回現實。有他手機號碼的人並不多,而來電顯示為“家”。

“你要回來了嗎?”他太太問。

“快了,”他說,“收拾好就走。”

“我看到新聞了,好可惜。”

“是啊。”他說。

“雪真的越下越大了,你最好趁現在趕快回來。我用剩菜做了燉肉。”

“這種夜晚最適合吃燉肉了,我不會拖太久的。”

卡洛威掛斷電話,把手機塞進襯衫口袋,再把空酒杯和酒瓶收回下層抽屜裏。就在他要關上抽屜時,霧面玻璃上出現一道熟悉的黑影。萬斯•克拉克來到門前時並沒敲門,而是徑自開門走了進來,他襯衫領口的扣子沒扣上,領結也扯得低低的,一副剛抵擋了重量級拳手三回合重拳的模樣。他松開手,任由公文包掉到地上,又把外套丟在一張椅子上,仿佛再也沒力氣負擔它們,然後整個人癱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額頭橫刻著深深的皺紋,一臉擔憂。克拉克是郡檢察官,有義務在結束一場大官司後接受媒體的采訪。雖然那是郡檢察署的規定,不過卡洛威記得克拉克真正接受媒體采訪的機會少之又少。二十年前埃德蒙•豪斯被定罪後,他也站在克拉克身旁一起接受采訪,同時還有崔西以及克羅斯懷特夫婦——詹姆斯和艾比。

“有那麽糟嗎?”卡洛威問。

克拉克聳聳肩,顯然這個動作耗費了他殘存的最後一絲氣力。他的兩只手臂像面條般掛在椅子兩側,“差不多跟預期一樣。”

卡洛威坐直身體,把酒瓶重新放到桌上,又拿出兩個酒杯。他在其中一個杯子裏倒了兩根手指高的酒,將杯子滑向坐在桌角的克拉克,然後再自斟一杯。

“你還記得嗎?”他問。二十年前,他們在埃德蒙•豪斯被定罪後,也是在這間辦公室幹杯慶功。當時,詹姆斯•克羅斯懷特也在場。

“記得。”克拉克拿起酒杯朝卡洛威一點,隨即仰頭一幹,臉部肌肉因火辣辣的液體而扭曲。卡洛威拿起酒瓶,但克拉克揮手阻止他再倒酒。

卡洛威的拇指和食指像直升機螺旋槳那般,轉著一根回形針,墻上的時鐘滴答響著,日光燈管嗡嗡低吟,其中一支燈管在“哢哢”地閃爍。

“你要上訴?”

“那是必要程序。”克拉克說。

“上訴法院駁回你的上訴到啟動再審程序,需要多久時間?”

“不確定那是不是由我來決定,如果他們另外指派檢察官,新任檢察官或許想長痛不如短痛。”克拉克顯然認命了,並且做好了丟掉工作的準備。“他有個現成的借口,可以把一切問題都推到前任檢察官身上,說我搞砸一切,所以他贏不了再審。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費納稅人的錢呢?他何必幫別人擦屁股,讓敗訴玷汙自己的訴訟記錄呢?”